阿卡纳的白昼与黑夜，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昏暗狭窄的街道上亮着黄蒙蒙的煤气灯，酒馆的灯火透过窗户映照着高低起伏的地面，威士忌的酒香和炖肉的香气随着欢快的长笛声自窗缝飘散而出，引得几只饥肠辘辘的野猫在窗外久久不散。在巡警们不愿踏足的帮派地区，普通市民们早已封紧了门窗，与家人分享一天中难得的安逸时光。外表朴实的男人们徘徊在街灯下，怀中藏着刀剑与手枪，他们就像伺机而动的野狗，耐心地等待着任意一名醉醺醺的律师或单身汉走出酒馆。
黑暗的巷道中亮着火光，平日里躲藏在下水道中的盗贼与捞尸人鱼贯而出，他们聚集在燃烧的铁皮桶前望着被火舌舔舐的烤鼠肉吞咽口水，不少十一二岁的少年乞儿也学着这些地下的同伴们抽起了劣质卷烟，在掺水灵药的麻醉下追寻虚幻的快乐。
这就是下城区大部分地区夜晚的光景，潮湿咸腥的空气之中掺杂着死亡和烈酒的味道，没有经验的外来者稍不注意，便会被这座美丽又致命的城市彻底吞没，化为下水道中八目河鳗的饵食。
又有谁会关心那些倒霉的外乡人呢？毕竟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上演，只不过会在警备厅档案中多出一些新的失踪者名单罢了。
安握着云梦的食指跟在他身后，目光在街道告示牌上发黄的通缉令间游移不定。越是见到阿卡纳的阴暗面，她就越发思念夏尔布满绿茵的山丘，思念丘陵间潺潺而过的清澈小溪，思念自家建在橡果树下温暖又舒适的小树屋。
“安小姐。”
云梦的声音令少女回过神，一座足有六层高的建筑出现在视野中，整个门厅被灯光渲染上一层暧昧的玫瑰色，样式华美的马车挤满了大门前的空地，衣着风格时尚奢华的绅士与小姐们往来其间，模样中都带着几分急切与兴奋。
“云··云梦先生，这里··这里就是我们要调查的地方？”
即便再怎么迟钝，安也凭着少女的直觉猜出了这座建筑的作用，她望着青年，舌头因为害羞而变得有些打结，“银线会的大本营？”
“是裙摆之家。”
云梦提醒她，“这里是阿卡纳最有名的一家妓院，专一给各位来自上城区的绅士淑女提供夜生活方面的服务，银线会的帮派首领‘狼妇’安德莉亚平时也会待在这里，听说她是这座城市中最美的女人，无数贵族富豪甚至宁愿用全部身家来和她睡一晚。”
“我们要进去吗？”
“这不是明摆着的么？”
安纠结地拽着裙子花边，耳尖微微发红，云梦注意到她紧张的小动作后忍不住笑了，“别这么紧张，安小姐。如何跟那些家伙打交道是我的事情，你有专属的特等贵宾通道。”
“啊？”
安不明所以地瞪大了眼睛，“贵宾通道？”
“对。”
云梦转身憋住脸上的笑意，他牵着个子小小的少女向建筑走去，“请跟我来。”
“欢迎光临裙摆之家，先生。”
门前的侍者对他点头致意，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，“祝您今晚过得愉快。”
云梦对侍者回以微笑，他在台阶上摆正衬衫的领口，才穿过门厅走进柔和的玫瑰色灯光中。
入眼便是一座圆形的大厅，许多半封闭式的小隔间围绕着大厅中央的舞池分布在四周，透过屏风能窥见在其中调情的男男女女，平缓的钢琴乐曲在头顶徜徉。衣着暴露的年轻女人和男人在舞池中端送酒水和水果甜点，他们穿着贴身的黑色背心，大腿以上的神秘地带在短裙下若隐若现（男人也是），白皙柔滑的肌肤和魁梧结实的肌肉线条在灯光下也显得淫靡，似乎恨不得将整个身子都展示给来访的客人们。
但这些都是廉价的服务者，舞厅中央的圆形阶梯上坐着三四十名年轻漂亮的女郎，她们打扮或成熟性感，或端庄典雅，价格不菲的名贵衣料完美地衬托出这些可人儿含苞待放、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，其中甚至还有人打扮成教团的修女模样——若是让那些牧师和神父看到这般情景，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。
“不知廉耻···”
大厅墙壁上的通风管道中，安趴在透气孔上小声嘀咕着，“那些女人怎么不干脆在身上缠几根线算了。”
她本打定主意不让那些女人污了自己的眼睛，但想到还要配合云梦的行动，她又把捂住双眼的十指打开缝隙，面红耳赤地看着大厅中的画面。
云梦在大厅中左右观望了一会，他从一名路过的男性服务者端着的盘子里拿起一杯香槟，在舞池边缘小口品起酒来。他身材削瘦，体格匀称，肤色白如象牙，黑色的齐肩长发梳在脑后露出高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，明亮的黑眼珠里似乎藏着万般深情，没过多久便有人上来搭讪。
“先生。”
坐在舞池中的一名棕发女郎主动和他搭话，她穿着贴身剪裁的黑色皮夹克向青年走来，大腿附近的红色花边俏皮地摇摆着，“您是一个人么？”
“对。”
云梦向她举杯示意，“晚上好，美丽的小姐。我正想找人聊会天，您就出现了，这可真是我来到阿卡纳以来最大的惊喜。”
“您是外来者？”
女郎挺起胸膛，有意无意地露出皮革细绳下紧绷的白嫩肌肤，“能和我聊聊您的家乡吗？我一向对阿卡纳之外的地方很好奇。”
“我没有家乡。”
青年引下一口香槟，他的话令对方露出意外的神色，“小姐，你面前的男人是一名旅行者。他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，像一片云那样漂泊四方。对于他来说，家是已经回不去的地方，他只好把大海上轮船的客舱当做家，把群山间行驶的马车车厢当做居所，一直向前漫无目的地流浪。”
“听起来您去过很多地方，”她看着青年漆黑又神秘的头发和眼睛，大胆地向他发出邀请，“愿意和我聊聊您的故事么，先生？就我们两个。”
“当然可以。”
云梦握住她的柔荑轻吻女郎的手背，“我也想听听您的故事。”
“您会对我加深了解的。”
女郎掩嘴轻笑，转身拉着云梦向楼梯走去。当他们经过通风管道的排气口时，青年不着痕迹地朝藏在里面的安做了个手势，示意她跟上自己，随即便和女郎一起上了二楼。
二楼有很多独立的房间，里面准备有足够宽大的软床和浴室，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，以便于满足客人的种种需求。
“小姐，我们能选更高层的房间吗？”
“不能，先生。”
女郎疑惑地看了青年一眼，“二楼以上的地方禁止进入，那里是安德莉亚女士和她朋友们的办公场所，就算是客人也不准入内。”
“安德莉亚女士？”
“她是这里的主人，阿卡纳最美丽且富有的女人，她的办公室就在最顶层阁楼的花园里，偶尔才会到一楼接待一些来头尊贵的客人。”
女郎领着云梦进了其中一间房，他反手关上房门，抬头便看到天花板通气孔中的安对自己做了个手势，于是缓步向前走去。
“先生，”女郎在床前脱下皮夹克，露出束胸衣系在背后的活结，语气中带着几分撒娇的意味，“这衣服勒得我快喘不过气了，您能帮我把它解开么？”
“当然。”
云梦平静地看着女郎光滑白皙的脊背，眼中不掺杂半点情欲，“乐意效劳。”
他抬手打在对方侧颈上，毫无防备的女郎一下子就昏了过去，身子倒进云梦怀里，被他小心地放在床上。
“云梦先生！”
安从通风孔里跳了下来，“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，审问她么？”
“没必要那么麻烦，安小姐。”
青年打开窗户，探出半个身子打量窗外沿着墙壁攀升交错的煤气管道，“我们抄近路上去。”
————
格温梦到了火。
他在梦中被猩红色的火焰包裹，向滚烫的岩浆深处不断下沉，就像是坠入深海，四周的光亮不断被冰冷寂静的黑暗所吞噬，直到刺入骨髓的寒意缠绕上他的四肢。
他向上方缩成一点的光亮伸出手，却只能看着它被黑暗中的庞然大物所吞噬，心底随之毫无预兆地涌现出一行繁琐复杂的抽象文字，虽然他敢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些字符，却能够明白它们的含义。
【深海吞噬太阳，世界自此失去了光。】
【黑暗淹没大地，诸王已死，长夜降临。】
他睁开眼。
起先格温以为自己正处在一片茂密的丛林之中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肉豆蔻的清香，还有一丁点几乎察觉不到的血腥气，但他抬头便看到了透明的玻璃穹顶。
窗外此时正下着大雨，雨水打在玻璃上，又顺着预先设计好的集水管道落入四周的种植槽中，里面生长有许多模样怪异的植物，它们像是加粗了的藤蔓，无端令人联想到扭曲变形的人体四肢。
这是一座风格怪异诡谲的植物园。
在短暂的愣神后，格温才发觉自己被绑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椅上，浑身不着片缕，他手臂和小腿上都扎着带有橡胶软管的针头，殷红的血液沿着软管被提取到玻璃瓶中与一些草药汤汁混合，似乎在被用来进行某种炼金实验。
他试着想要挣脱束缚，身体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，隐隐有种麻痹感在四肢流转。
“晚上好，小先生。”
温暖的气流擦过格温耳畔，轻柔的女声中似乎带有奇异的魅惑，令少年心底像是被电了一下那样酥酥麻麻的，整个身体都随之放松下来，意识轻飘飘得像是飞在云端。
他身后的女人走到玻璃瓶前，当看到她的衣着时，格温立即涨红了脸。女人披散着卷曲的长发，身上只披着件半透明的浴袍，她牛奶般白嫩的肌肤裸露在空气中，足以令所有男人为之疯狂的身体曲线在薄纱下纤毫毕露，对格温所造成的视觉冲击力可想而知。
“欢迎来到我的秘密花园里做客。”
女人朝少年露出一个宽容的微笑，没有责怪他在一位女士面前出现如此不雅的生理反应，毕竟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人，而自己又是如此的富有魅力。
“你不是这座花园的第一个客人，却是最特别的一位。”
她加大了酒精灯的火焰，观察着玻璃瓶中渐渐出现的一抹琥珀色，“自从上一个时代的大清洗后，深渊的子嗣在大地上越发稀少，我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纯粹的黄昏血脉，小先生，知道么，你简直就是个完美的艺术品。”
黄昏血脉？
格温对女人口中的这个名词有些陌生，他深吸口气，试着让自己浑身燥热的血液冷却下来，“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，女士，你是谁？这是什么地方？”
“按照恶魔的年龄来算，你还是个新生儿，所以我原谅你的无知。”女人缓步来到格温面前俯下身子，戏谑地看着少年脸上狼狈的神情，“至于我的名字，如果你愿意的话叫我安德莉亚就好，小先生。这儿是裙摆之家，一个很舒适的居所，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你都要待在这里了。”
“我记得自己之前还在和一些怪物战斗，”格温抬头正视女人的眼睛，“安德莉亚···我听说过这个名字，你是纺织区的帮派首领‘狼妇’安德莉亚——银线会怎么会和狼人、鸦人这些怪物搅和在一起？！”
“你很聪明，小先生。”
看到格温目光中的敌意，安德莉亚眯起眼睛，“但我一向不怎么喜欢那些敌人给我起的这个外号，不乖的孩子，要接受一点惩罚。”
“咯啊——”
她伸手拉下桌上的一道开关，椅子上立即充满了强烈的电流，格温惨叫着在椅子上弓起身子，四肢痉挛般剧烈抽搐着。
安德莉亚看着他因痛苦扭曲的神色，停了十多秒后才关上电流，掀起少年的眼皮观察他因强烈刺激而收缩成阵眼大小的瞳孔，“受到电流刺激时会有应激反应，但并未出现明显的恶魔体征，看来是刺激的程度不够强烈。”
格温咬牙挺起胸膛，高声咒骂安德莉亚。
“····我诅咒你，恶毒的女人，你终将受到破晓女神的制裁——呃啊——！”
又是一次更强烈的电击，直到持续了将近一分钟才停下。
等格温无力地瘫在椅子上后，安德莉亚满意地看着软管中的血液变成了浓稠的琥珀色液体，她举起少年的手掌，让他看到自己手背上那些开合收缩的黑色鳞片。
“也许我的确会受到破晓女神的制裁，但女神也不会承认一名恶魔是自己的信徒。”
她支起格温的下巴，毫不留情地道破少年眼中的慌乱和恐惧，“清醒一点吧，小先生，你也是个怪物，甚至是比那些鸦人和狼人更加邪恶的怪物。你是一头隐藏在人类城市中的恶魔，教团和所有自诩为正义团体的头号大敌。”
安德莉亚笑得很愉快，此刻她那张美艳的面容在格温眼中分外邪恶可憎，“你是深渊的孩子，我们才是你可以信赖的朋友。”
“这是刻在你血中的宿命！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