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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百二十八剑横酒巷一朝醉,百转乾坤岁月翁

这一日晚上,蓝少宝就坐在无人的巷里喝酒,酒壶在手,一口接一口,独酌对明月。

原来他的生活早已寂寞冷清,失去了不羁,丢失了欢笑,哭泣压在心里,憋闷已极。

父亲已故,无法相顾,朋友不敢面对,于是人生突然看不见方向,无所依托。

最后,酒壶见底,斜滚在地,他背倚巷壁,两眼呆滞地盯着四周,就这样呆到了天亮,直到远处街市传来吵杂声,他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,举步朝街上走去。

窄巷尽头,延伸出街道,熙熙攘攘,好不热闹,忽然有两道人影闪过,蓝少宝眼尖,在看到人影的瞬间,立刻退后数步,折回巷子。

他似乎很惊惶,喘息不止。

那人影是谁?竟将他惊吓至此?

原来那是一男一女,男的年方二十,身高七尺,头巾束发,身穿宽衫,脚着练鞋,手上一柄玄光黑剑,锈迹斑斑,也不知从哪里得来。走路左右摇摆,并非这人故意如此,而是生就这幅举止,可能他的脚裸骨骼较一般人奇特。

此刻,他面色冷淡,毫无表情,默然地看着四周的景致,宽衫已满布褶皱,污泥秽物将它染得斑斑点点,更有几处被利器划穿,露出好几个大洞。借着衣洞,走路时,间或会见到里面的交领白绸汗衫,然汗衫也似久未修整清洗,亦是脏乱,露出一片斑驳痕迹,更显得他一身行囊粗糙。

即使如此,在街市一帮人中,他仍然很显眼,使得蓝少宝一眼望到,此人浓眉高翘,就算身着褴褛,也遮不住他的舒清长相,大眼顾盼,难掩英气。

与他并列而行的,是位女子,这女子身高六尺三分,身上长裙乃染了污垢的油绿色,亦与旁边男子一样,衣裙有几处血污及破碎,显而易见,使人看起来,颇似逃命的过街鼠徒。

但她面容清丽姣好,双目明亮,纵是一身落魄,可始终面露笑容,毫不在意人群的目光,行走洒练利落,手中一柄剑寒光凛凛,未免让穿梭的人流警惕,不敢靠近。

女子的发丝亦有几分散乱,本用一条青带束着,一阵风突然卷起了发丝及带子,她连忙停步,将发丝悉数拢 在手中,简单打结后,用青带重新绑住。

就在这个时候,宽衫汉子疾步向前奔去,有人在后面急喊“捉贼”,杂沓的脚步声传来,相继踏破清晨的喧嚣,与方才相较,宽衫汉子手里倒多了一个鼓鼓的钱袋。

宽衫男子这般急蹿,使得这绿衣女子大惊,连忙喊道:“柳世龙,柳世龙!”说着,也追了上去。

这二人正是大难未死的柳世龙与郑明飞,这里正是南唐一座边城,距离四方阁不远,能在此处出现,目的显而易见。

就在柳世龙朝前狂奔的时候,郑明飞展开轻功,抄住他的前路,见他止步,清声喝道:“柳世龙,你不能这 么做!”

纷纷攘攘中,郑明飞怒目立在街心,迎视柳世龙,郑重道:“你还记得单紫英么?”

柳世龙被迫收住脚,面对偷窃,他原本心中抱愧,笑脸相迎郑明飞,闻听此话,失神呆住,喃喃道:“紫英!”钱袋脱手落地,他仰头大笑起来。

蓝少宝怔了一下,急忙退至巷壁,将身形隐住。

他看不到大街情况,凭着内息,只听到柳世龙与郑明飞离去的脚步声,因二人离自己不过百来十步,故而柳世龙说话,俱清晰地钻入蓝少宝耳膜。

那柳世龙一面走,一面呆呆地道:“我带你赶往长安,本是寻苏神医,去你旧疾,不想四方阁和李宅发生的一切,都是你事先布控。原来你一早就晓得了蓝前辈身份,亦知道先父与蓝前辈乃旧识,早就料到此去四方阁,必定有事发生,你——你——”

忽而他止住脚步,低低地道:“紫英!”无比痛苦,声音无限凄凉。

蓝少宝心头不是滋味,哪里还敢面对柳世龙?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柳世龙远去,始终也没有鼓足勇气,将对方唤住。

直到柳世龙与郑明飞去的远了,蓝少宝步履蹒跚,才从角落现身,手捂在腰间,连日喝酒,已使他伤口再次崩裂,但已顾不上伤痛,心中凄苦,无甚目的地走着。

过了一条街,拐角处出现一家酒坊,蓝少宝举步到此的瞬间,一个醉汉提着一坛酒,从桌下霍然而起,酒坛被他提在手中,仰头猛灌,酒水四溢间,浓重的酒气刺鼻已极。

他手臂歪斜,身躯笔挺,直立间,稳如铁塔,只是一头蓬松散发,将他整个头脸全部掩盖,酒气散进发中,那发梢焦乎乎的,直教四下宾客大骇,纷纷离席,指着醉汉的头发,惊咦道:“头发是焦的呀……”还未看清醉汉面容,已齐呼出声:“咦,真丑!”

宾客们大多瞅过两眼,摇头侧身。

这时,那醉汉不知何时揣着一柄细剑,歪歪斜斜中,双臂陡震,一面提坛灌酒,一面挥出长剑,身躯踉跄,迈步舞动。

喝罢,酒坛被丢在一旁,他大呼道:“虚负凌云万丈才,一生襟抱未曾开。鸟啼花落人何在,竹死桐枯凤不来。良马足因无主踠,旧交心为绝弦哀。九泉莫叹三光隔,又送文星入夜台。”

这是唐代诗人崔珏的一首诗,哭的是诗才李商隐的怀才不遇,李商隐才有凌云万丈之高,却生不逢时,在那样的时代腿脚屈曲,步履维艰,命运坎坷。

此刻被这醉汉振吭吟来,大有铿锵撼动之意,也不知是他借诗喻己,还是悼亡故友,言辞满是惋惜悲叹,直听得宾客中几个文人感同身受。

细剑荡开数道剑影,他身长足有八尺,舞动间,长袖飞舞,散发飞扬,宾客大呼出声:“好清秀的面容!”

只见他相貌清奇,目光如电,眼神乌中发亮,颧骨微凸,下颌略尖,高鼻瘦脸,形如刀削。年约二十许间,身上乃是一件干净的白布宽衫,虽不齐整,却十分清雅,只是他眼中满含悲色,似是忆及往事,极为伤心。

将心托明月,流影入君怀。(摘自古诗。)

他舞的不是别家绝技,乃是柳枫幼年便已熟络的《星月剑法》,星月剑法一共四式,分‘衾影抱月’,‘月托星辰’,‘辰星拱天’,‘天云八方’。

长剑荡开,他吃醉之中,挥洒自如,劲力所到之处,杯盏无不颤动,剑如星月奔驰,一会儿光芒四射,将盖山雨欲来之势,一会儿流星飒沓,纷纷扰扰,打破酒坊的沉寂。

星月剑法使得巧妙纯熟,犹如流星在日间闪耀,绽放那耀眼的光芒,曳落客栈四角。

众宾客被这气势所震,听诗而耸然,闻剑气而不敢动身,纷纷驻足观看起来,不时鼓掌赞叹。

蓝少宝猛然行至此处,借着外间敞开的望月窗,朝内一望,不由大吃一惊,闪电般缩至墙壁后面,脱口而出:“什么,李记居然没有死?”

当日他亲眼所见,李记抱着已逝的妻子方秋梦,纵身跳入火里,如今怎会在此出现?

蓝少宝以为自己眼花,又偷偷瞧了几眼,待看清醉汉面容,确定乃李记无疑,心下想道:李记为何会死而复生?

转念,他想及李记上千人马不是丧生,便在单紫英那里束手就缚,更加不敢出来叫住李记,只得远远地看着,想弄清楚李记死里脱生的缘由。

待李记舞罢,转身回首,一个白衫女子步履轻盈地步进酒坊。

这女子身材高挑,不逊七尺男儿,头上仅用一条丝带将头发拢起,余下长发披拂两肩,整个人看起来素雅清洁。她肤色白皙,神骨如玉,眼波流转间,明澈生辉,面容清秀迭丽,嘴带笑意,似娇花照水一般,使人如沐春风,手上一柄月影剑,剑鞘顶端恰似新月形状,通体隐隐泛着紫色的光芒。

她怀抱月影剑,立在门口,定睛注视李记片刻,忽见李记身躯歪倒,站立不稳,神色一变,上前两步,搀住李记道:“大哥,莫要再喝了!”

规劝了两句,她叹息一声,道:“大哥终日这样也不是办法,那日,琦琦于火中救大哥回来,可是想让大哥振作来着,倒时找上那帮欺辱嫂子的贼人,打个落花流水,为李宅、为那些战死的弟兄报仇。大哥一腔热血,对李唐赤胆忠心,既已到了这南唐,我们都该打起精神,琦琦愿大哥到了李太尉那里,一展所长,手刃仇人!”

李记喉咙一哽,许是醉酒太过厉害,竟呕出一口污秽,这白衫女子微微一笑,也不在意,递给他一张手帕, 转而替李记将细剑拿在手中,扶他转回酒桌旁坐下,放下细剑道:“大哥不妨先歇一歇,琦琦有要事,待会儿细禀大哥。”

李记尚未坐下,已忍住酒气,仰首喊道:“琦琦,琴来!”

琦琦闻言一愕,立刻换了一副灿然的笑容,道:“大哥稍等!”

片时,只见她从街上折转回来,将一把七弦琴放在李记面前,李记双手微出,压住琴弦,未作半刻停留,起指拨弄,一面拨弦,一面清吟高唱,唱的赫然竟是《白雪》。

《白雪》,师旷所作也,是黄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曲名,以其调高,人和遂寡。

李记此番唱的是其中的《理性元雅》片段,以七弦弄调:

第一段 玉砌山河

风凛冽。看八荒无也。老天轻作雪。光皎洁。白纷纷万树寒初发。上下天光一色。碾碎琼瑶玉屑。肃然光映冰壶月。

第二段 拟形肖

只见漫漫一带素乾坤。俄然补就江山圆缺。盐拟雪。柳絮梨花伊谁别。斜飘密密。全输君白。奇花六出。轻拂。玉骨冰肌。天根月窟。

第三段 寒透重窗

寂然万簌无声。澄清元气自生成。穿入窗户。戛玉声铮铮。折竹翠风屏。

第四段 梅雪淆真

北窗一夜寒凝。卷尽明沙。迢迢白玉神京。知谁细剪琼英。月旦空评。不夜永平明。疑谁梅弟。认谁梅兄。

第五段 压梅留意

有雪恐无梅。梅与雪两徘徊。枝头玉砌银堆。银堆。寒冰重压百花魁。谁人咏雪那奇才。宾主追陪。齐不掩。户长开。常是防猜。寻梅客。放棹人。频来。

第六段 虚室生白

寒光笼色。明明丈室生虚白。湛湛冰壶天地窄。洛阳人门闭塞。太极未分。初爻正画。混然一片清浅银河。凝 素魄。雪宫中不与瀛洲隔。明窗纸隙。

第七段 风雪交攻

风必发。雪飘零。寒天滴水成冰。急雪严焱。两无相让。战输赢。空中碎玉。听坠寒声。

第八段 雪月相辉

明明天上月光。霏霏窗外雪光。白白相辉。雪月争强。争强。冻销天地。霎然世界银妆。战玉龙败鳞残甲。的 那夜光芒。看寒窗呵冻笔。裁冰剪水。有客咏诗章。烧兽炭。笑饮琼浆。

第九段 消虑烹茶

布彤云。天荡荡。飞飘冷片韵琅珰。远近也悠扬。撒盐花。盐花颠狂。喜滋那宿麦。化遗蝗。应瑞呈祥。消俗虑。煮黄芽。袁安卧迟细看。玉砌楼台十二也。一片茫茫。(①参考师旷的乐曲白雪)

琴音锵锵,歌喉嘹亮,满是激昂高亢,似是诉尽无数情怀,思念、悲愤、抱负,更夹着一份凄楚和气势。

那琦琦听到兴处,大受鼓舞,转身拔出月影剑,在琴声及歌声的激荡下,舞起了她的成名剑技《月影剑法》 。

白衫飞旋,琦琦踩踏起跃,衣袂飞扬,剑鞘掷空,剑影荡荡,更使得紫色光芒纷纷扰扰,乱人心神。

剑如新月过空,掠起点点星光,如秋水灌河,有容乃大。

只见那剑法忽缓忽急,缓时剑招只守不攻,无分毫杀气,待宾客们缓下一口气时,只一刹那的功夫,剑气突然变得逼人,寒光毕现,刺碎空气。急时招招紧逼,剑随着身形的移动,从四面八方袭来,登时犹如漫天的剑光兜头洒下,一时间剑身划过的地方,只留下一道清冷的银光,无数道剑光仿若洒落一地的月光,为舞剑的人镀上一身光华。

这套剑法共九式,四急四缓,最后一式则是‘无招胜有招’,集前八式之大成,用剑者要心中无我,剑随心动,达到人剑合一的地步。

最后一式乃是最为致命的杀招,无招就意味着用剑者会使出什么样的招式,无法预测,或刚或柔,或急或缓,全由用剑者视情况而定,自己掌握。

这最后一招也是最精炼的一招,因无招,用剑者要自己体会,也只有将前八式的精妙体会透彻,才能在对战中灵活运用,方能将最后一招的威力发挥到极致。但琦琦挥剑自如潇洒,威力自然十足。

剑尖扫过数张酒桌,震起桌上的酒杯,清响不绝,却无一丝受到撼动,也未掉落,剑过之处,只见酒水在杯中荡漾,月影剑下,顿时氤氲四散,好似她身上罩了一层雾气,朦胧中,白衫落下串串水珠,亦好似剑气掠过湖面,溅起漫天水花。

转眼间,琦琦剑锋一转,剑气如虹,直破四下风势,剑光如流星四散开来,水幕落尽,剑者衣衫不见一丝潮气。

白衣隐于雾中,犹如仙人出尘,自云端飘荡,宾客们看至此处,不由大声鼓掌叫好。

月之影,为月在人间之形,月在天,影在地。

天上月,为月之可见之形,地上影,则是月无形的精魂凝成。且剑者为月,剑为影;剑招为月,剑气为影。有形无影是为滞,有影无形是为虚,唯有形影相随,方可无坚不摧。

琦琦一面舞剑,一面心下自语:月在天,影在地……天为乾,地为坤,形影相随……乾坤相合。

心念转动之间,她脚下步伐随之变化,脚踏九宫,身游八卦,手中月影剑,却始终规规矩矩,照月影剑法穿行。

这月影剑法本就动时宛如蛟龙出海,静时仿如灵猫捕鼠。此刻配合九宫八卦的方位走法,身形流转间,那泛着寒光的剑,竟像有了生命一般,穿刺点挑,招招相接,剑剑相随,连绵不断,不见一丝一毫阻顿。

急剑似月华漫空,剑招紧迫,有如飞龙翻江倒海,剑气逼人,恍如苍龙布雨行雷。缓剑如月影掩地,剑招游离不定,忽隐忽现,剑气如徐风拂面,毫无防备间,就逼近眼前。

虚实不定的步法,更让剑者在游走间运剑如风,但闻剑气不见剑,只见剑光不见人。真个叫人剑形影相随,乾坤相合。(②此段月影剑法,乃好友紫月所创,经她同意,引用文中。)

这时,李记似被感染,亦将琴弹得飞快,琴声如水泻,铿锵激越,《白雪》似乎被他唱到了高亢处,一时摇头晃脑,沉浸其中,十分入神。

宾客们听在耳里,看着颇有气势的《月影剑法》,亦赞叹有词,只叹天人合作,机不可求。

剑吟、琴曲、歌声,彼时混杂一起,犹如天籁。

酒坊的客人听了,自是兴致哉哉。

一曲罢了,琦琦也收剑立定,转顾李记,微笑道:“大哥,怎样?”

李记经此激励,兴致大好,一面起身,一面点头道:“好,很好!”

琦琦折回酒桌,见李记拿了细剑欲走,正中下怀,她此番目的正是扫除李记的烦闷,见李记心情转好,不再醉酒,亦替李记将琴抱住,道:“我帮大哥拿着。”

李记首肯,洒开步伐,离开酒坊,琦琦便兴高采烈地尾随其后。

二人来到边城外的一处荒屋,蓝少宝紧随至此,四下扫视,发现屋后有条湖,屋前却空荡无物。

蓝少宝闭住气息,隐在屋檐下,借着一处关闭不太严实的窗户,向内看去,只见屋内十分简陋,除了一张稻草铺垫的板床之外,别无它物。

琦琦与李记进门时,一直躺在床上休憩的人闻声爬起,琦琦放下七弦琴及月影剑,快步上前,扶起那人道:“嗳,你不要起来,你的伤还没有好呢!”说着,低首掏出衣袖里的馒头,递过去道:“喏,我和大哥刚上街买了几个,你快吃了吧!”

那人靠在床头点点头,便没再说话,拿过馒头,狼吞虎咽一般吃了起来。

琦琦望了他片刻,道:“自从咱们救你回来,你一直不曾清醒,只是昏迷时,不断叫着‘四哥’……”

那人闻言一怔,扭头问道:“还有呢?”

琦琦望见他的神色,与身旁的李记相顾一眼,转脸笑了笑道:“我问你‘四哥’是谁,你一会儿挣扎,一会 儿叫着‘迎春,迎春’……我已经上来了,不要下去,会淹死的……”

那人脸色微红,琦琦噗嗤一声,掩嘴笑了。

这时,就见那人猛然抬起头,求助似地迎视琦琦道:“我四哥呢?”

琦琦摇了摇头,道:“我们救你回来的时候,那湖边可只有你一个人呢,并未见到你的四哥。”说至此处,见那人神情沮丧,情绪低落,不由又道:“不过你不用担心,我看你四哥一定没事。”

那人立刻问道:“你如何肯定?我四哥不会水呢。”言辞间,竟夹着重重地叹息。

琦琦道:“那天听到你喊‘迎春’,而你落水之处距离四方镇不远,听闻衡山六鬼有几个兄弟相助四方阁, 在那附近打仗,后来我就猜到你口里的四哥,应该就是衡山老四呼延迎春。”

转眼盯着床上那人,她迟疑道:“你便是越州双鬼中的一个,只是不知你是冷寒玉,还是水如筠?恕我眼拙,倒是认不出来。”不免摇摇头。

那人半响未答,琦琦连忙先一步拱手道:“在下赵琦琦——”抬手一指李记,简单介绍了一番。

床上那人望了李记几眼,先是一愣,继而才道:“你就是李记?在下水如筠,早已在你那帮兄弟面前听过你的大名,只是可惜——蓝少宝将他们交给我,而我有负他所托……”黯然垂首,竟有些自责。

李记将之瞧在眼中,双臂合抱,神色镇定,踱开步道:“李记侥幸从大火里逃生,得我这位异姓妹妹相救。之后,伤势好转,闻李宅弟兄在四方阁与人交战,便连夜赶来,岂料来迟一步。等我二人来到四方镇的时候,四方镇已经被大批不速之客占领,我和琦琦准备伺机打探情况,也好解救我的兄弟,不想在湖边发觉你躺在那里。”

说到这里,李记语气停顿,赵琦琦接话道:“当时你浑身俱被泥泞掩盖,辨认模糊,根据泥泞判断,你落水的时间,应该已经超过七日,可是十分奇怪,你仍有气息,想必你上岸后,有人照顾过你。”

水如筠喃喃道:“一定是我四哥。”

赵琦琦并未将这句话放在心上,只道:“那就不得而知了,不过据我看,应该不是你四哥。”见水如筠面露疑惑,又目不转睛地盯着水如筠,脱口道:“因为有人给你喂水吃东西,在你身旁,留下一个簪子,应该不是男人之物 。”说着,便将那簪子从床头拿起,目视水如筠。

水如筠看了半响,一脸迷茫,自语道:“为何看着这般眼熟?好像在哪里见过?”

蓝少宝立在窗外,将眼睛凑近一些,待看清簪子,不由一怔,心里喃喃道:“竟是紫英!”

这时,就听赵琦琦道:“后来,我们便找来此屋,将你放在这里,昨天日暮时分,我见大哥不在,自个儿往四方镇打探,方才发觉有个紫衣姑娘领着你四哥,从四方镇里面偷偷溜出来。你四哥身形极有特征,很容易辨认,我相信自己不会认错。”

李记这才明白赵琦琦在酒坊内说的要事,下意识道:“她是谁?”

赵琦琦想了一想,道:“呼延迎春临走时,朝她冷讽,‘阁主夫人当得确实不枉’,她自称‘单紫英’。”

蓝少宝在窗外怔住,难过的滋味再次涌上心头,不知道自己是该欢喜,还是看到单紫英施救水如筠等人,该为她的良心未泯庆幸?他已无法深想了。

今日接连遇到几件事,已经教他难分喜忧,只觉得自己将李记兄弟丧生,无颜在此自足。

他料李记不久将赶去太尉府,果然片刻后,听到赵琦琦与水如筠在屋内商量,道:“你要马上赶回太尉府?正好,我这位李记大哥亦打算拜会李太尉,我们一起上路吧?”

蓝少宝尚未听完,便疾步离去,回到客栈,天绍青房门敞开,正在里面整理行囊,最后将一副画轴卷在手中,看到自己,诧异道:“蓝大哥?你去哪里了?我们该启程了。”

蓝少宝没有答话,与天绍青出离客栈,快马加鞭,赶往金陵。

黄昏时分,二人已经进了金陵城,下马行走。

来到太尉府外,不知天绍青是否眼花,猛然看到一个人影在旁侧巷道闪过,而那巷道与太尉府偏门仅有几步,那人影也不是别人,酷似岐王府相识的刘寒姑娘。

天绍青十分惊讶,正要出声叫她,刘寒已不见影踪,身手竟无比敏捷。

她纳闷的间或,一曲激越的乐声从太尉府传出,音调高亢奔腾,并不时夹杂着数人的大笑声,天绍青与蓝少宝一同猜想,定是有人在府内宴客,立在高墙外面,听这声音如此接近,想必摆宴处距此不远。

二人行至门前,天绍青听着乐声,猛然停步,蓝少宝回头张望,不解道:“姑娘,怎么了?为何不进去?”

天绍青愣了一下,抬手指着府内,道:“你有没有听到里面的曲乐声?”凝神细听,不再前行。

蓝少宝点头,神色一暗道:“应该是少主与人行酒令。”

天绍青答道:“不错,我听到柳大哥在念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”

蓝少宝驻足倾听,果然听到柳枫吟诵的声音:

春江潮水连海平, 海上明月共潮生。

滟滟随波千万里, 何处春江无月明。

江流宛转绕芳甸, 月照花林皆似霰。

空里流霜不觉飞, 汀上白沙看不见。

江天一色无纤尘, 皎皎空中孤月轮。

江畔何人初见月? 江月何年初照人?

人生代代无穷已, 江月年年只相似。

不知江月待何人, 但见长江送流水。

白云一片去悠悠, 青枫浦上不胜愁。

谁家今夜扁舟子? 何处相思明月楼?

可怜楼上月徘徊, 应照离人妆镜台。

玉户帘中卷不去, 捣衣砧上拂还来。

此时相望不相闻, 愿逐月华流照君。

鸿雁长飞光不度, 鱼龙潜跃水成文。

昨夜闲潭梦落花, 可怜春半不还家。

江水流春去欲尽, 江潭落月复西斜。

斜月沉沉藏海雾, 碣石潇湘无限路。

不知乘月几人归, 落月摇情满江树。

毕了,又听柳枫道:“今日请各位前来,不为别的,只为我大唐边疆稳固,它日承平岁久,各位辛苦,为我大唐劳心劳力,李枫敬各位一杯。”

蓝少宝与天绍青不知道的是,此刻,里面正坐着陈觉、定国侯上官飞虹、宰相孙晟,中书舍人冯延鲁以及他的异母兄弟冯延巳。

衡山六鬼中的冷寒玉与赵敛、呼延刚烈陪侍在侧,冷寒玉目光则一直在孙晟和陈觉身上打转,冷目瞪着他们,他并不理解宰相的用意,是不愿与大周冲突,因为南唐并未准备充足。冷寒玉记恨二人,无视自己之前送来的书信,乃至四方阁一事被耽搁。

无人注意,边厢角落,柳世龙正远远地立着,向内投来一瞥。

孙晟看到太尉亲自邀请,早已料到必与四方镇失陷那事有关,然而久坐须臾,不见太尉有何动作,只管与众人饮酒,欣赏歌舞。

这位太尉离京数日,如今这般回来,似乎要将太尉府内的陈年好酒喝光一般,频频举杯痛饮,一会儿吟诗作赋,一会儿弹琴奏乐,不见丝毫怒色,忽而敛容,仍教一帮人不快,纷纷猜测柳枫意图,是否乃一警示?

况且冷寒玉如此敌视,使得孙晟大感不适,欲借机离去,苦于找不到适当时机。

不多时,厅内音调直转而下,天绍青立在外面,脱口道:“现在是刘希夷的《代悲白头翁》了。”

《代悲白头翁》

洛阳城东桃李花, 飞来飞去落谁家?

洛阳女儿惜颜色, 行逢落花长叹息。

今年落花颜色改, 明年花开复谁在?

已见松柏摧为薪, 更闻桑田变成海。

古人无复洛城东, 今人还对落花风。

年年岁岁花相似, 岁岁年年人不同。

寄言全盛红颜子, 应怜半死白头翁。

此翁白头真可怜, 伊昔红颜美少年。

公子王孙芳树下, 清歌妙舞落花前。

光禄池台文锦绣, 将军楼阁画神仙。

一朝卧病无相识, 三春行乐在谁边?

宛转蛾眉能几时? 须臾鹤发乱如丝。

但看古来歌舞地, 惟有黄昏鸟雀悲。

蓝少宝无心分辨其中深意,猜测柳枫极有可能已经知晓四方阁发生的一切,心中抱愧,犹豫了半响,转身邀请天绍青:“姑娘,还是进去吧?”

天绍青怕他扰了词曲,挥手止住,说道:“蓝大哥,你先进去,我——我想再等一会儿。”

蓝少宝不解她何意,只得点头道:“也好,我进去告诉少主,说你来了,少主应该会出来接你。”牵过天绍青的马,与门口的守卫通报过后,迈步进去。

天绍青不知自己为何停在门口,只听着柳枫所诵的《代悲白头翁》,沉思起来。

《代悲白头翁》乃唐时刘希夷所写,是一首拟古乐府,题又作《代白头吟》。《白头吟》是汉乐府相和歌楚 调曲旧题,古辞写女子毅然与负心男子决裂。

刘希夷这首诗则从女子写到老翁,直点红颜女子的未来,是白头老翁的今日,白头老翁的往昔,即是红颜女子的今日,咏叹了青春易逝、世事变迁、富贵无常。词韵婉转,用词回荡,虽是优美,但不乏时光流逝的无情事实 和听天由命的无奈,更道尽心中无限悲凉的心境,及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许多情绪。

柳枫此时将这首诗道出来,究竟是何用意呢?是警示一帮朝臣,还是借诗暗喻南唐众臣的未来?亦或是借诗提示众臣,四方阁的今日就是众人它日的下场?或者还有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自身原因呢?

天绍青更加不安起来,不知是否因为柳枫撇下她这个新婚妻室,毅然孤身返回金陵,直教她来到这里,也还是隐隐担忧,以致在这太尉府外踌躇不前,一颗心总不能平静。

伫立门外,她既想立刻跨过这道门槛,又害怕迈过去,三番犹豫,数次驻足。

如今她已经是太尉夫人,完全可以昂首直进,不知为何,却走得十分缓慢,脚下每踏出一步,总有些底气不足。

为何自己到来,柳枫无甚反应,反而乐声高亢,柳枫的吟诵声又这般激昂,与诗里的意境有着极大反差,天绍青想着柳枫吟诵时,必是面带笑容,教人难以猜测他的心思。

此时此刻,竟连天绍青亦无法猜到柳枫实际心思,越想越觉奇怪,总觉得自己与柳枫的这次分别,柳枫的离去,太过古怪。

他独自回到金陵,对自己的行踪,这般不闻不问,实在不符合他平日的行径。

片时过后,只见柳枫压住琴弦,环视众人,目光停在孙晟身上,直教孙晟心中一跳。

柳枫清了清声,肃容道:“李枫接到密报,四方镇已经失陷于朱室,这几日,他们便进犯大唐边城,边城一带近日流传一句话,孙相可有意听一听?”

孙晟见他面不改色,冷静对待,亦感到事态紧张,点了点头。

柳枫低首抚摸琴弦,不动声色道:“就像刘希夷的这首《代悲白头翁》,刘希夷道,‘红颜女子的未来,是白头老翁的今日’。”说着,抬目对视众人,道:“边城也有人道,今日四方阁之下场,便是它日的边城,更有人道我大唐未来也在其中。”

语未落,孙晟已拂衣起身,怒容道:“一派胡言!不是本相啰嗦,此事还需好生商议呢,战,是一险,不战,也推不过去!”

上官飞虹离席而起,道:“这件事飞虹也知道些,事关大唐命脉,待会儿飞虹即刻进宫,亲自请战。”说此,看了柳枫一眼,揖手道:“李太尉,这席酒,老夫吃的不枉,要事在身,先行告辞!”说罢离去。

余人见此,亦不便再待,纷纷离席。

就在这时,有人来报,蓝少宝已在外等候多时。

天绍青终于做出决定,走进阔别已久的太尉府,前厅已站满了人。

她不知道发生何事,进入厅内,就见冷寒玉、赵敛、蓝少宝分立两旁,每个人都面色冷肃,见了自己,沉吟不语,两旁的酒宴,还有残羹之气未除,显是方才就在此饮宴,故而一行人还未离去。

数道目光就那样盯着她,她缓缓走过去,待到中央,柳枫已转过身了。

天绍青竟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,对着柳枫一愣,那柳枫整了整衣容,立在堂下,不带半分表情,与她相望着,直到她走近。

天绍青更是惊异不已,但不管如何,见了柳枫,还是欢喜的,上前两步,叫道:“柳大哥!”

只听一个冷肃的声音截住她的话:“这里没有你的柳大哥!”

她立即被这话骇住,生生止步,诧异道:“柳大哥?”

柳枫望着她,蓦然冷笑数声,扬起眉头,负手环视里外,片刻,转回目光,朝她示意道:“天姑娘,这里是 太尉府,没有你的柳大哥,只有昔日的李唐皇孙,今日的李唐太尉,请你看清楚,我不是柳枫,是李——枫!”最 后几个字,他刻意咬牙强调,声音抬得极高,那一刻,目光空前冷漠。

天绍青以为自己听错了,不信地道:“你说什么?”

柳枫面色冷峻,沉吟少顷,斩钉截铁道:“从今以后,这个世上,没有柳枫!”

天绍青闪身跌了个趔趄,吃惊道:“为什么?”

“为什么?”柳枫轻轻笑了笑,负手转顾她,说道:“因为在你骗我的那刻起,柳枫已经不在了,你应该料 到会有今日!”

“我骗你?”天绍青难以置信,盯着柳枫,竟觉得这种转变不可思议,简直猝不及防。

柳枫双眼逼视着她,见她这般神情,未有任何惊讶,仍旧沉着,欺近一步道:“你明明知道先父李继岌的死因,为何骗我?”

“我——”天绍青说不出话,一连支吾半响,也没想到如何回答柳枫,最后只得诚恳道:“我没想过骗你,在岐王府的时候,才得知此事,本来魏王之死的真相,我想告诉你,可是我爹说,是三师叔杀人的,而三师叔已经死了很多年——”

未等她说完,柳枫已经怒道:“你还骗我!”

天绍青诧异无比,对上柳枫的目光,眼泪即将夺眶而出,又被她压住,亢声道:“我没有!”忽然觉得柳枫 冷的可怕,竟如此镇定,凝神思索,难道他孤身 返回金陵,是因为得知了此事,当下无言以对。

柳枫一口咬定她有欺骗嫌疑,她说出真相,背脊仍有一股凉意。

柳枫将她神情收入眼中,不为所动,眼神冷厉,抬手一指旁边,柳世龙正好走出,他说道:“李宅炸飞的时候,是不是有个柳世龙告诉你,先父李继岌的死与华山派有关?你有没有把他说的话告诉我?”

天绍青早已顾不得柳世龙为何未死,听了此话,满心震惊,不料得柳枫知道的内情,如此清楚,嗫嗫嚅嚅道 :“我——我——那时候我就想,待这件事查清之后,再告诉你的,真的!”

她抬头迎视柳枫,再看到柳世龙,猛地惊醒,当初柳世龙说出李继岌死因,只选择告诉自己,是个圈套,她自然不知面前这个柳世龙死而复生,曾经的柳世龙是有人蓄意假扮,引她入套。果然,到了如今这一刻,便躲不过危机。

望着柳枫,她瞠目结舌,答不上一句话。

柳枫打断她道:“你不告诉我,因为凶手不是别人,就是你爹——”面目冷肃,一字一顿道:“天——倚— —剑!”

这句犹如平地惊雷,在天绍青耳旁炸开,摇头道:“不可能!”

柳枫凝望着她的眼睛,强调道:“是你爹亲口承认。”言罢,见天绍青错愕,后退不跌,又道:“天姑娘,从今往后,我们两不相欠,你也不再是柳枫夫人,下次我若是看到你爹,不会手下留情,如若有人阻止,无论是谁,我都会杀了他!你——好自为之!”望了她最后一眼,不带留恋地转身,拂衣离开。

天绍青默默地看着他离去,还未从震惊中回神,直往后退,这一日的剧变,柳枫与己的决裂,天倚剑于己的 欺骗,事情的真相,已使她无力思量了。

猛然,她转过身子,一副画卷就那样掉落下来,画面自行舒展些许,可以看到当中的人儿嫣然微笑。

画中的她笑容犹存,昔日的温暖情怀却已流失。

她俯身低首,望着画卷,慢慢地伸出手,将画展开,看着画上的自己,一滴眼泪落了下来。

无法换回局面,教她拿起画卷,慌乱地奔出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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