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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百三十二琴箫如缕清难绝,无处天涯留自在

暮挽天际,雾霭迷离,更添得贵池江面朦朦胧胧。

贵池,也即是史上的池州,如今归南唐管辖,去池州名,在此设康化军。

这池州位于虔州城的东北,东与铜陵接壤,南接雄奇九华山与黄山,北与金陵西部的防御门户安庆,隔江相望。

因它地处长江中下游南岸,故而南唐亦在此水线驻军,设有哨卡水寨,以水军操控,布防的战舰亦达百艘。(①参考百度百科)

长江水势浩荡,浪潮汹涌起伏,浪花激溅,滚滚惊涛不息。

赵铭希怀抱天绍青,登上一艘画舫,沿途过哨卡,直达池州境内。

池州可供泊位的大小渡口甚多,殷汇算是其一。

这殷汇镇北靠秋江、涓桥,东南邻梅街、梅村、牌楼,西接唐田、铜陵飞地。镇内店铺纵横相错,河中大小帆船过往行来,川流不息。

所谓玉屏生翠、石板青云、秋浦渔歌、断桥双月、竹林夜雨、天竺晓钟、寒山樵唱、海螺晚渡,俱是殷汇的奇景。(②参考池州殷汇镇的百科介绍)

月华满天,灯火从小舟和画舫散发出来,荡在江面,使得水流也笼罩上了层层波光,生出流光潋滟。

波光闪耀,一起一伏,舟楫亦在江水中一摇一晃,荡开一道道水波,渐渐停靠在秋浦渔歌处。

船未靠岸,只是歇息半刻,又要掉头驶开。

这时,只见赵铭希怀抱天绍青,飞身跃出船楼,虽然紧抱天绍青在怀,但他身形稳健,丝毫不慢半拍。登萍渡水,如履平地,眨眼,他已落在丈许开外的一叶小舟之上。

那叶小舟的操舟人是个青年壮汉,赵铭希方一跳上小舟,他便问道:“二门主,可好了?”

赵铭希略一点头,壮汉连忙撩起手中竹竿,点入水面,只是一撑,那小舟立刻荡了开去。

夜雾更迷朦,四处渔火远远散发,照在水面,隐隐透出一分辉煌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水势渐缓,似是进入湖泊,撑杆无声地滑在水面,小舟亦随之泊在一处水轩附近。

水轩依水而设,在水面撑起丈来高,此刻,里面歌声袅袅,箫鼓熙熙,不时夹来四下宾客的赞叹和掌声。

一位粉衣少女在水轩客堂的高台居中而坐,一面拨弦弄琴,一面轻吟浅唱,歌声激越清扬,低落流转如翠烟袅袅,过云际高空,使人如在云端驾雾,游神冲虚,物我两忘,与天地同化,听的兴致盎然。

粉色轻纱裹住她的婀娜曲线,金银粉绘花的薄纱罗披肩绕臂,在地上拖曳尺来长。披帛半掩,纱衣如氲,粉波荡漾,衬得肌肤胜雪,她抬眸微瞥,迷离的灯光中,只见朦胧掩映,仙姿毓秀。

台下宾客端杯翘首,聆听琴音,俱望芳容,如痴如醉。当中坐着一位书生模样的俊生,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弹琴吟唱的粉衣少女。

水轩是宴客接待之地,隶属殷汇镇碧云堂,碧云堂是乐伎坊,这少女正是才来不久的头牌姑娘。

故而,一曲罢了,宾客们轰然叫好,纷纷拊掌,接耳赞道:“鸿影姑娘琴技了得,一首《玄默》,可令我等大饱耳福啊!”

鸿影起身,面朝诸人颔首,道:“诸位谬赞,鸿影愧不敢当!”说至此处,她移步走下高台,一面走一面道:“《玄默》又称《坐忘》,其意谓之‘小天地而隘六合,与造化竞奔,游神于冲虚之外,使物我两忘,与道同化,有不能形容之趣。’讲求的是堕肢体,黜聪明,离形去知,同于大通,忘万境。这种无天、无地、无我、无象、无形的境界高妙精深,忌讳市井繁闹。故而鸿影特邀各位来这水轩一聚。”

③《玄默》,乃古曲名。关于作者,有两种说法,一种说是师旷,另一种说是嵇康。歌词有五段:小天地、隘六合、俱造化、忘物我、同道化。笔者这里搜来,大家可以欣赏一下。

第一段 小天地

矧机缄,小天而小地。天人而一理。玄默无为,无所那而不包,无所而不知。下耳那而听,髙目而视。五行六气四时,尊而卑,广大也而无私,得其宜。反风而退舍,同此机而同此一气。

第二段 隘六合

隘六合无形而莫测,转一元无穷而不息。其五行广大而无极,运四时无声而有色。缄默何人识,寂寂寂。密运阴阳道体,神功刚德,为民之则之则。借问何因,幽人玄默。

第三段 俱造化

俱造化,化化生生。四时五行,利贞元亨。寒暑也而需阴晴,不言那而有听。雷霆而号令,杳杳而明证。洪纤高下,各戴生成,成,玄默之意。

第四段 忘物我

天无尔也而无我,天无可也那而无不可。均化育,溥仁恩,无厚无薄。泯声默运机缄,无此无他。列宿森罗森罗。均照耀时宪而何,奉若而何,玄默而如何,申介而如何。何必如悬河。天无言,所普遍而多。所普遍而多。

第五段 同道化

宇量也恢恢。神游于冲虚之外,赋性于天壤之垓。与道而同化,与物而无媒。踪迹脱尘埃。深茅院,小亭台,任汝去还来。来,玄默如呆,时世任疑猜。葛天也无怀,太古风回,古风回。三缄今不发,有日好怀开。

鸿影姑娘语气清淡,却摄人心魄,面色白皙,两颊秋波漾漾,溢彩流光顿生,双眼迷离,如梦似幻,云鬓高挽,一步一抬,漫步走下高台,娥眉轻挑,瞥视众人,裙衣随步摆动,飘然出尘。

这话毕了,众人皆凝神注目,流连于她天仙般的神态,只有那书生除外。

他饮下一杯酒入吼,却将目光自鸿影姑娘身上移开。

鸿影姑娘瞥了他一眼,再没多话,而是在众宾客的相邀中,又奏起琴曲。

水轩恢复如初,又转先前。

前面不远便是柳堤,就在这个时候,赵铭希掠过水轩长廊,腾出一指,戳开窗户纸,借着缝隙向内瞧了两眼过后,转而跳上柳堤。

让天绍青倚靠柳堤旁侧的大石,缓缓放落,他从袖里掏出一支白玉琴箫,箫长约半尺有余,细长轻巧,白玉夜下泛光,剔透晶莹,十分明亮。

赵铭希手执白玉琴箫,按指打音,合唇而奏,那声音清越激荡,立刻传入水轩之中,竟与琴声相合,俨然琴箫合奏。

半刻后,那个书生从水轩中跃出,落在赵铭希面前,赵铭希停箫看他,他覆巾束发,雍容雅步,神态悠闲,举止斯文,朱子深衣的衣袂直在风中飞扬,落定起步,微微一笑道:“时辰还好,你早来了!”

因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,水轩立时轰然,不到片刻工夫,客人们走了个干净。

鸿影抱了琴,随着人流走出水轩,跨过门口的小桥,亦来到柳堤,正见到书生与赵铭希在夜下相望。

书生仿若未闻,朝那边瞥视,忽而面露笑容,将手中的清光剑收在背后,转手朝鸿影引荐,道:“鸿影姑娘,这位便是我与你提起的赵兄。”

鸿影闻言瞅了赵铭希一眼,又看到大石上的天绍青,心下虽是诧异,却仍然稳定心神,扭头对视赵铭希,问道:“这便是秦公子所指的客人?”

姓秦的书生点头,道:“赵兄正是秦琅邀请的贵客,这几日,他会留在此地,麻烦鸿影姑娘代为照顾了!”

鸿影意会,镇定下来,欠身一礼道:“水轩在殷汇镇归碧云堂,碧云堂乃玉柳庄分号,鸿影既是碧云堂的人,秦公子的朋友,自然亦是鸿影的朋友,鸿影必会多加照顾。”

月色更浓,在柳堤撒下斑驳的影子。

赵铭希携带天绍青,随秦琅来到碧云堂一处小楼。

小楼风光旖旎,珠帘轻摇,映出三个朦胧的身影。

鸿影笑意盈盈,在旁斟酒,天绍青则早已睡去,故而,赵铭希抽出空闲,与秦琅坐下把酒。

他摸了摸随身的玄天剑,慨然道:“若非此剑,相信今日,铭希也不会来到这里。”

秦琅笑顾他一眼,举起酒杯道:“为了此剑,干了这杯!”

喝罢酒后,赵铭希仍心情沉重,紧望玄天剑,回忆道:“当日在太白山上,走的情急,倒真未料到你会将剑送还玄天门,这玄天剑虽非稀世名剑,但于赵门,意义甚大。”说此,看着秦琅,道:“秦世兄慷慨送剑,不图厚报,铭希愿交你这个朋友!”

原来当日赵铭希在太白山不愿与天绍青对决,自受一剑,由于伤重,行走匆忙,将赵门至宝玄天剑落在山上,后来被秦琅拣去,又遣玉柳庄弟子送于玄天门。

这赵铭希因此与秦琅结识,秦琅素为玉柳庄庄主秦世英的首席大弟子。玉柳庄分号遍布各处,两人相约之时,秦琅正在池州,故而约定地点在碧云堂,亦不奇怪。

赵铭希带着天绍青离开虔州城,一路遭华山派诸人追击,随行的门人被迫与之相抗。

这一切,赵铭希自然瞒过天绍青,秦琅还剑于他,于情于理,自该当面言谢。

眼见与秦琅相约时日临近,他无法赶回玄天门,只得将天绍青也带来碧云堂,托人照顾。

毕竟换洗梳理这等事情,需要女子帮衬,他孤身陪侍,极不方便,赶来池州的沿途,每次遇此尴尬,他都是请来街头的妇人帮忙。

如今碧云堂有了鸿影,自然方便许多,而天绍青的病疾,亦急需大夫诊治。

来此已有三日,天绍青多半陷入昏迷,极少清醒,那鸿影想与之说话,俱是不能,因而只在其房中换洗,完毕后,便带上房门而去。

赵铭希每日定时前来探望,每次俱会请来不同的大夫,又带来一位道人,为其诊脉开药,除此之外,不时亦会摘些奇花,在屋内摆满,剩下的时间,要么打理鸿影屋门前的花圃,要么与秦琅说话,要么召集门人,悄悄吩咐,也不知所谓何事。

花香浸满屋子,芬芳四溢,他似乎非常愿意做这些事情,每次手持花朵,他都会趴在床榻旁,一一告诉天绍青,是何种花卉,花开于几月几日,何时落地等。

直到这日五更,天绍青才有醒转之势,睁开眼睛,便听到一阵琴声入耳,迷迷糊糊之中,不禁嘤嘤呢喃:

今生笑,乐逍遥

且握杯盏向天问

万水纵,踏千秋

碧波荡气饮酣酒

月不落,长河啸

涛涛千转起万丈

一波一浪同做伴

浮生里,不再独行

天涯边,望不尽红尘万丈

斜阳里,弄今朝

滔滔震苍生

狼烟起,纷纷世情惹清风

天破晓,烟雨散

弹山川笑悲欢,酒觞清杯晚照

痴痴沧海,依依东风

我心对浪涛,不再寂寥

天绍青口齿不清,清吟低唱,坐在屋内的鸿影听了,心下一怔,她素来抚琴听曲,立刻明白天绍青口中吟诵的,乃是一首歌曲,转念沉思一会,将之记在心中。

她只道那词曲婉转豪迈,诉尽快意胸怀,意有知己相逢,心心相映,不再孤寂的味道,使人听了,豁然开朗,但被床上女子吟来,却含着无限悲苦。

鸿影放下身旁的瑶琴,来到床边,凑近天绍青一看,竟发觉其眼角频频滑泪,不禁自语道:“歌词浩荡,豪情抒意,本该心怀畅快才对,然而歌声凄切无奈,明明是在哭泣,又嘴带笑意,为何如此?”

正疑惑不解,天绍青已醒了,鸿影见她盯着屋顶承尘,双眼呆滞,既不说话,也不出声,试探叫道:“姑娘?”

她连叫了几次,天绍青才扭过头,因目不视物,也看不见鸿影,听声音分辨,觉着陌生,问道:“你是谁?我在哪里?”

鸿影不知她双眼已盲,赵铭希也未告之。

离开虔州以后,不知道赵铭希为天绍青用过何种药物,到达碧云堂之前,转瞬便将天绍青眼睛附近的疮疤治好,双眼睁开如一汪深潭,轻眨间,闪亮如星,与未盲时一模一样。

若不细看,只当天绍青是个正常人,因而连日的照顾,鸿影只知她手臂及腿脚不能动弹,不知她盲不见物。

见到她四下扫视,频频搜不到自己目光,鸿影遂觉有异,诧异之下,伸出一只手探她视线,见其毫无反应,心头涌起一丝同情。

鸿影当下蹲在床边,握住她僵硬的手臂,轻声回道:“在这儿呢。”

天绍青立刻将头扭向鸿影。

鸿影见她处境凄惨,不无难受地抽泣两声,抓紧天绍青一只手,道:“这里是贵池殷汇镇的碧云堂,我是这里的琴伎,姓衣,她们都叫我鸿影。”

天绍青意会,点头道:“轻飘出尘,孤鸿照影,确为好名!”

衣鸿影一时莞尔,道:“哪里!”一顿,转问:“姑娘如何称呼?”

天绍青脱口道:“我姓天,你叫我绍青吧!”说罢,又问:“是赵门主带我来的么?”

衣鸿影答道:“是的。”看了一眼窗外,转头回瞟天绍青,道:“他现在就在花圃站着,绍青,你要找他么?”说着,便要松开天绍青起身。

天绍青连忙摇头,拦阻道:“不,别叫他!”

衣鸿影复又坐回床边,看看天绍青的手臂,有些怜惜地问道:“这几日,你都在昏迷之中,鸿影在旁照看,见你日夜痛喊,实在替你痛恨那凶手,究竟是谁狠心将你重伤至此?”

这般询问,衣鸿影声音虽然很陌生,但一股自然流露的温暖情怀,倒使得天绍青不知所措,伤怀往事,只吞吐道:“我——”想说什么,又不知从何言起。

衣鸿影以为她有难言之隐,连声道:“你大可放心,我不会告诉别人的。”

天绍青不免叹息一声:“原来都是姑娘照顾绍青,绍青感激不尽!”勉力挣扎,始终也无法起身。

衣鸿影将她摁住,道:“莫要起来,你要何物,唤我便是!”

天绍青又躺回床榻,忽然想起方才听见琴声,不由说道:“刚刚绍青听到有人在此弹琴,想必便是姑娘了?姑娘琴声咽咽,使绍青想起许多事情,一时又悲又泣,却又觉得那般美好,只愿沉浸其中,不愿醒来,好像说了许多话……”

衣鸿影盯住她,接口道:“对呀,刚才我听见你念念有词,一边喜极了,便开口唱歌,诉尽天涯红尘,一边又在哭泣,到底是因了何事?”

天绍青喃喃道:“是他唱的,那时候,他坐在船上,望着湖水,一边弹琴,一边面带微笑,唱的正是那首词。有一个姑娘就拿着笛子,站在旁边一同吹奏,那首曲子,我叫它《天涯与寂寞》。”说的入神,似乎连浑身的痛疼,亦随之消减。

衣鸿影观她神情,立刻明白了七八分,试探问道:“他是谁?赵门主?”

天绍青只管摇首,道:“不是!不是他!”半响过后,终于努力挤出一个清晰的名字:“是柳枫,柳大哥……”

衣鸿影没说话,就这样听着。

提到柳枫,天绍青又陷入回忆中,痛苦地道:“可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,皇孙与江湖女子,原来始终隔着山嶂,摸不到他,看不清楚!”

衣鸿影想起方才天绍青唱的那首词,问道:“你和他曾经很要好么?”

天绍青并未直接回答衣鸿影的问话,似是意非所指,又似乎意有所指,好似在回答,又好似答非所问,道:“茫茫甑山,数沓的纸,很多无人看见的信,一个孤独漂泊的梦想,就好像做梦一般出现在绍青眼前,我可以看见他的笑,他的苦,听到他的无声诉说,感觉到他的怒和苦,就是那样一个不同的柳大哥……”就这样诉说,似乎诉给自己,又似乎没有目的。

衣鸿影忽然觉得这位女子也活在压抑之中,听她诉说,自己好像看见的不止是一个人的孤独,不知何时,孤独变成了两个人。

跟随柳枫,直至离开柳枫,床榻上这位姑娘再也没有朋友,可以倾吐心迹。语气中的淡然,生活流露出的凄苦,都让她那样留恋,讲的是那般开心。

凄怆的往事,被迫面对的仇恨,每每诉说,她俱面带笑容,那一刻,似乎疼痛亦可以随之不见。

衣鸿影感同身受,摸了摸天绍青苍白无力的手,道:“妹妹,看你年纪,应该比鸿影略小,称你一声妹妹,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,不嫌弃我这倚楼卖笑的风尘女子,就叫鸿影姐姐吧!”

天绍青连忙道:“哪里的话?绍青如今手脚已残,与废人无异,姐姐能日夜辛劳,照顾绍青,绍青不知以何为报,感激尚且不及,怎会嫌弃?”说着,又道:“这些日子,绍青行动不便,恐怕是劳累姐姐了!”

衣鸿影见她极好说话,微微一笑道:“不妨事,我也是初来此地,还不足月呢。况且听妹妹说起南唐,我亦有些感怀,听妹妹一席话,似乎说的便是南唐的太尉李枫?”

天绍青点头称是。

衣鸿影叹了一口气,转身环视里外,回望天绍青,由衷道:“战事已起,百姓又要流离受祸,妹妹情重,性命不济,且能顾大情大义,让李太尉放手驱敌,自己远走天涯,即使明知前路渺茫,仍不愿牵累任何人,这份情意,姐姐真心佩服!”

天绍青摇首苦叹。

衣鸿影望了屋外一眼,又转回头道:“怪不得那位赵门主竭心竭力救你,依姐姐看,妹妹值得他这般做!”

听了此话,天绍青却无反应,猛然意识到什么似的,转向衣鸿影道:“姐姐,能否奏一曲《天涯与寂寞》?我授曲谱,姐姐弹奏,我想听一听了!”

衣鸿影想也没想,便道:“好!”

当下她坐在琴旁,天绍青口授,道出音律曲谱,衣鸿影本就在琴技上造诣非凡,对于曲谱节拍,自是领悟力极强,不多会儿,便已娴熟,弹奏如柳枫一般,使得天绍青如在梦中,喜极而泣。

二人一番谈话,却不知赵铭希就立在门外,听着曲声,心头不是滋味,又退回院中,并未惊扰二人。

就在这个时候,院中传来脚步声,衣鸿影双指压下琴弦,闻声而起,猛然从衣袖中滑出一柄尺来长的惊鸿剑,目视天绍青半刻,道:“有人来了,像是会轻功,妹妹莫出声,我守在门口看看!”

天绍青听她如此说话,已知她非一般琴伎,肯定身具功力,未作迟疑,朝她轻轻应声,不再言语,亦竖起耳朵,一道听起动静。

过不片时,一个人影从长廊掠来,一身道袍,两袖夹风,正是祭月道人。

祭月远远与赵铭希对望,双双走入花圃的隐蔽处,衣鸿影听到赵铭希言道:“祭月先生,还没有消息吗?”

祭月急说道:“二门主,果真要偷取大门主的《玄天心经》,医治那丫头?万万使不得呀!”

赵铭希面色变冷,叱道:“无须多言,照我吩咐去做,若非现在青妹妹有病在身,未免大哥发觉,不便带她回玄天门,我吩咐你作甚?”顿了一顿,冷目望向祭月,道:“现在青妹妹手脚的根骨齐断,朱思啸更一掌将她全身震伤,骨断之疾,一般药物难以医治。若要行走,恢复如常,唯有赵门《玄天心经》可以疏通经脉,现如今,必须尽快想办法,让大哥拿出《玄天心经》……”

想了一想,赵铭希意味深长地看向祭月,道:“如要大哥亲自拿出《玄天心经》,我看迫不得已,你还是得告诉大哥,朱友贞一行人确有天名剑在手,但武功高强,我不敌也,需要修炼《玄天心经》,解燃眉之急。大哥若有意同来,让我大嫂务必绊住大哥!”

祭月犹豫,挣扎一下道:“二门主,这——这种欺骗大门主的事,我一颗脑袋,恐大门主卸掉八次,也不够使呀——”

赵铭希轻哼道:“去便去,啰嗦!万一出事,有我在,怕什么!”

祭月望着赵铭希,见毫无转圜余地,惊恐地思量了半响,大叹了口气,只得转身而去。

又过了片时,秦琅又抱拳而来,祭月忐忑地跟在后面,目光自赵铭希身上掠过,回看秦琅道:“秦公子,劳烦你帮我规劝二门主,偷经之事,是玄天门大忌,实在使不得呀!”

秦琅目视赵铭希,见其瞪着祭月,已然发怒,而祭月又浑身颤抖,遂挥手止住祭月的话,道:“行了,先生交给我便是!”

祭月便退了下去。

秦琅邀请赵铭希回房说话,衣鸿影悄然探出头,见他们离去,将剑收了,走近天绍青,把方才变故说了一遍。

天绍青闻言震惊,急忙转向衣鸿影,央求道:“姐姐,绍青本想与你多聚几日,过些时候,再谈此事。如今看来,绍青不得不离开这里了!”

衣鸿影诧异道:“这便要走?去哪里?”

天绍青摇首道:“姐姐,我也不知道,劳烦姐姐送我离开殷汇镇,哪里都好,只莫让赵二门主发觉便可!”

衣鸿影当下点头,掣剑在手,说道:“妹妹尽可放心,姐姐也习过武艺,留在此地,只是暂时栖身,正打算待妹妹伤好,一道赶去边城呢。如今既已如此,姑且先与妹妹出镇,另寻别处住些日子,再去边城不迟!”说罢,扶天绍青出屋。

天绍青手臂伤势尚未痊愈,腿脚经赵铭希请人医治,几日调理下来,倒可以勉强站立,因而衣鸿影拿出披肩薄纱罗,挽住她的腰际,将她与己绑在一起,伏在自己背上,自己施展轻功,脚不沾地行走,天绍青双脚便不会落地用力。

如此一来,她双足离地而起,人如惊鸿般凌空一闪,跳上屋脊,趁着五更未尽,四下无人,沿屋脊几个起落,转眼不见踪迹。

待半响过后,二人失踪被赵铭希发觉,指派门人四处搜查。

沿途,衣鸿影将自己身份如实道出,原来她是四方镇人,是八十一分坛中一位衣姓坛主的女儿,自四方镇失陷,八十一分坛虽大部分投降,但衣鸿影的父亲面对朱友贞一行人,却抵死不从,便被杀害。

衣鸿影幼时被送入洛阳舞坊,习得一身舞技、琴技,当日四方镇失陷,家人隐瞒甚深,待她得知消息,从外赶回,家已不在,父亲亡故。

无处可去,她听得殷汇镇碧云堂招乐伎,便以技艺暂时卖笑,维持生计,一面打探边城战事,一面准备伺机而动,报仇雪恨。

她技艺到底高超绝伦,无论琴技、舞技,亦或是色相,俱压住群芳,不出两日,便已是碧云堂头牌女乐伎,得到秦琅赏识,进入水轩,招待一些重要客人。

既是出自四方镇,自然会些武艺,可多年来,她并未施展过,今次拼了命般营救天绍青。

天绍青压在她的背脊,使她负担加重,然而她一路咬牙飞奔,捱到天亮,终于到了一处荒郊草地,这才解开薄纱罗,放天绍青坐在地上。

这时,远处已听得到赵铭希的吆喝声:“搜,都给我搜!”

衣鸿影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,回身朝天绍青道:“妹妹,你留在这里,我去引开他们。”

天绍青叮咛道:“姐姐,你要小心。”

衣鸿影走出两步,忽又折返回来,定睛望了天绍青片刻,道:“他们人多势众,赵铭希心思慎密,必定非常人所及,姐姐若不能一次将他们全部引开,恐赵铭希门下有人来此搜寻,倒时妹妹无法逃脱,他们只需一眼,便可以察觉你在此处……”想了一想,四下看过两眼,转回目光道:“这里渺无人迹,周围俱是草地,无法藏身……”

叹了一口气,她不由面露焦急,猛然低眉瞧清地面,喜道:“这地上荒草倒是长的奇高,不若我扶妹妹伏在草丛,借草叶掩住身形,就算玄天门有人找到这里,只要妹妹不出声,一时半刻,他们也难以发觉。姐姐将他们摆脱之后,会尽快赶来,妹妹,一定要等我!”说罢,扶天绍青藏住,惊鸿剑在手,一掠数丈。

片时,天绍青听到有人在远处急喊:“二门主,衣鸿影在那里!”窸窸窣窣,脚步远去。

过了一会儿,又有脚步声临近,天绍青只听得一阵呼喝,连忙稳住气息,努力闭声。

一行人持剑在草叶中削砍,这时,衣鸿影的身形又在旁侧一闪,一行人再无心思在荒草中逗留,厉喝一声,追击而去。

天绍青心中暗道:“在赵铭希手下,不被擒住,又使得众人眼花缭乱,大乱方寸,姐姐,果真是一身好功夫,一剑惊鸿,轻功绝伦,孤鸿照影,姐姐不负虚名!”

她原地伏了许久,不见衣鸿影回来,偶然又听得剑声传来,还有赵铭希的怒叱,天绍青一时焦急,就地蠕动,口中喃喃呼道:“姐姐,你在哪里,要小心啊!”几番滚转,摇的周身荒草乱晃。

这时,地平面猛然现出一个人影,待到近了,这人先是双目四下扫视,继而远眺,即刻看到草丛里有一抹衣衫在晃动,又仔细倾听,察觉到有人张口呼救,一个半躬的身形倾斜着,在前方草丛晃了一晃,他正要出声,她已经浑身无力,倒在了草丛。

他立刻提起脚步,匆匆奔过去,将她扶过,却惊讶地发现她双臂经脉齐断,整个手臂掉落下去,显得僵硬怪异。

这人显然有些吃惊,愣了一刻,伸出双臂,将她大力抱起。

天绍青听到有人靠近,不知是谁,但凭直觉,不似玄天门中人,急忙问道:“你是谁啊?”喃喃细语,说话亦有气无力,极度虚弱。几日将养,俱在方才动作间,将伤口扯裂,她坐起数次,亦被迫摔倒数次,此刻,手臂亦疼痛不止。

那人听她问话,似是想起什么,转头答道:“我是苏乔,你还记得么?”

“是你!”天绍青无力地回答了一句,凄苦地道:“没想到我会碰到你!”

苏乔闻听此话,隐隐意识到不对,如何她会这般问他,难道她看不到?遂将手放在她眼前试探,她竟毫无反应。

苏乔立刻情急,凝视她道:“青姑娘,你可看得见我?”

天绍青摇摇头,声音异常微弱:“我眼睛中了毒,已经瞎了,所以你不说话,我都认不出你了……”

她声音颤抖无力,苏乔心中惊异,又问道:“怎么会这样?是谁害你的?还有你的手怎么了?”

他猛力抓住天绍青的手,发觉那手臂异常僵硬,更因他一时用力,使得天绍青痛呼不绝,苏乔顿时心痛如绞,实在难以相信,昔日如同女仙一般的天绍青,会落得如此境地。

天绍青还没来得及答言,苏乔已经急匆匆地抱她入怀,朝远处奔去,顷刻,便已进入一间竹木搭制的煎饼铺。

这煎饼铺距离草地有几里路程,正立在道上,外形虽然狭小,亦可以供三五人容身。

老板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,个头高挑,皮肤白皙,眼中清光四溢,极是精神,苏乔赶去的时候,她正扯破嗓子地叫喊:“煎饼,好吃又便宜的苏州煎饼啦!”

正在此时,苏乔怀抱天绍青,疾喊道:“时钟钰,借你房间一用!”

不待时钟钰回话,苏乔已疾奔进铺子内屋,将天绍青放在一张简陋的床上。

那时钟钰身穿宽衫,见此连忙将外间客人轰走,大声叫道:“对不起啊,各位,小店今日有事,不卖了啊!”

此时正逢大清早,是煎饼生意最好的时候,她却无端叫停,自然引得几位客人不满,时钟钰一脸赔笑,说是自己请客,笑嘻嘻地送走客人,转身拿起一壶酒,走入里屋。

她为人豪爽,酒不离身,与苏乔相识,则是半年前,当时天绍青与柳枫在河木村相遇,在醉心湖游玩,琴笛合奏,苏乔心中惆怅,自离开醉心湖后,茫无目的地走,辗转漂泊到贵池城外。

他日日栖在路旁的大树下睡觉,也未注意这煎饼铺突然换了店主,原本的主人则是一个头陀老汉。

待苏乔一夜睡醒,煎饼铺非但改了头面,竹木搭制的墙面似乎也高了许多,将原本无法栖身住宿的店铺扩开数丈,里面既可以供人食宿,又杯盏器具、被褥等物一应俱全,就连小解之处亦以竹木围好。

苏乔虽然诧异,也只是瞥了两眼,觉得与己无关,几日流连此处,吃过东西,便转头就走。

这一日,瞥见老板娘从内里走出来,这老板娘一身男装行头,头巾束发,英姿不减,个头高挑,与男儿相当,神采飞扬,一脸喜气。

苏乔一时来了精神,便将她从头至尾打量,他对女子虽然不能说非常了解,但于苏州街巷喝酒数年,与女子打交道,次数倒也不少,因而一眼便瞧出女扮男装的端倪。

那个姑娘见他打量自己,目露惊奇,正要说话,却见他转身欲走,遂拿了旁侧桌上的一个酒壶,仰首灌了几口,似是有意引起苏乔注意一般,口中连呼畅快。

擦了擦嘴角的酒水,她抬目见苏乔果然被酒气吸引,盯着她手里的酒壶,笑着道:“我请你喝啊!”说着,已将酒壶高高举起,诚意相邀。

苏乔想也未想,便上前坐下,那姑娘便拿大碗倒酒。

两人干了一杯过后,她忽然望了苏乔一眼,说道:“我叫时钟钰,你叫什么?你好像经常来我这里嘛,我们做个朋友怎样?”

苏乔猛力灌下一口酒,随口答道:“苏乔!”说的面无表情,看也未看她,时钟钰却十分高兴。

吃喝罢了,苏乔翻了翻衣兜,忽觉无钱付账,原来连日流浪,他随身的钱囊早已空空如也。

时钟钰将他的惊慌神态收入眼中,与他对视片刻,苏乔立刻面露尴尬,时钟钰微微一笑:“酒逢知己,千杯亦少,谈钱多俗气,既然是朋友请喝酒,当然不要你的钱啦!”

苏乔不会深想,亦不愿深想,他身无分文,既然有人分文不收,送给自己,他觉得也没有必要继续客气。

此后,他每次经过煎饼铺,要么遇到店铺关门,要么遇到时钟钰叫卖,只要遇到,时钟钰都会送他几个煎饼。

苏乔无处可去,就靠这些打发时日,一来二往,便与时钟钰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。

他究竟为何醉酒,为何故意放弃理想,没有斗志,时钟钰隐隐留意到,必与苏乔母亲有关,至于具体详情,苏乔始终闭口不言。

但凡遇到苏乔心情惆怅,时钟钰每次都拍一拍他的肩膀,碰杯饮酒,安慰道:“喝,再干一杯!喝过之后,包管你将不快的事忘得一干二净!”洒脱的挥手,潇洒的喝酒。

苏乔次次俱会因此豪情大涨,与时钟钰喝罢酒,两人立在夜下,对着夜空放声大喊。

不快之事,都随风而逝吧!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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