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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百八十四横刀飞渡长河荡,夺云拂乱定乾坤

长空晻晻,四野荒楚,千里之地,蔓草丛生。

李朝每驰鹜一步,纤秀清丽的脸庞便泪水澜澜,多少次了,她总幻想着与他再度相见,哪怕仅有只言片语,哪怕仅是惊鸿一瞥,可那已入黄泉的人再也不能回来,看不见她的哭泣,听不到她的呼唤。正是:梦里只见故人飞,从无回首相望!

时光飞逝,李双白的音容逐渐在她脑海中模糊,李朝恐惧着,担忧着,她多想记下他的样子,呐喊着,子君,回来吧!

独自思人是煎熬的,不期今夜那魂牵梦绕的身影陡然出现,点燃了李朝内心那已经快要寂灭的希望,她追风逐电也似,奋起直追,看也不看四周,好似无边的黑暗与她全不相干,丝毫不在意前方是否潜藏危险。叹:人世里有多少痴男怨女?

为何如此惦念他,甚至不愿忘记?李朝深思后认定,最令她难以忘怀的是他那少年坚持,是他残躯的毅力,那精神滔滔荡荡,可洗濯人的心灵,可驰魂宕魄。夷然狠刹浑不怕,只因悲伤难遮弃。

天地间,凡万物生灵,不以物质而惑,不以色而迷,不以利而诱,此精神蕴结,虽死犹存于世,在浊浊尘世,恰似被点上了圣洁,在生时烂烂绽放,死后也从未落幕。

剑客与杀手,生死抉择之间,不管柳枫也好,蓝少宝也罢,亦或是狠戾如李双白,俱逃不过命运轮转,最终只看意气伸向何方,把自己的生命交托于天地,以人世来公判,执拗的死去,会拐弯取巧的活下来。然活者又如何,不过是从一个炼狱通向另一个炼狱。

天道不仁,强霸争权,兴祸乱,挑干戈,百姓要么被服奴役,要么于洪流中挣扎,迫不得已行军入伍,乞求赏一口饭。

从来歃血不管生与死,打打杀杀讨生活,强人为刀俎,苍生为鱼肉,道德仁义皆丧尽,礼义廉耻俱泯灭,盗贼乱点烽烟起,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富贵朝不保夕,贫穷年年有,钱帛尽,饿殍生,饥馑荐臻,互相践踏, 哀鸿遍野无人问,你也抢,我也夺,抢来夺去,人杀人!

析骨而炊,易子而食,烽火中的啼哭,血泪难尽述。

古来道:兴败无常,得失相抵!

千夫不愿为奴,不愿死,江山只待谁纵横?

烈火无尽,仁人志士踏涅槃,伸手指天河,乱手飞处,玉阶盘错,蹈昔日志士峥嵘,诛无道之邦,自强之心不灭,不思恶讦,唾之以门橹。

乱世诉,端审己身,可曾操国家之难?可曾操同室之戈?有之,或未有之?

柳枫叹:为家国而毁别国,操戈兴他国之难,恶讦,掩耳折腰,为生存谀笑,耻吗?吾辈一同扪心自问!

志气凌云的英雄豪杰,凭栏观四海,孤立一片片古战场,古道萧瑟,只影凭吊,刀锋剑云竞相过,徒留一道道流影,落寞地划过天际!掩袖垂泣,弃爱绝恨,抛弃所有,与家断绝,踏进血海,深仇难望,损了身体,舍了名誉,即使立身污浊,也孤注于志气。现而今那条路却渺渺无际,看不见希望,目今落得个忠奸不辨之徒。费尽心力,诸事成空,却只能轻轻地跪伏,望天而嚎,泪眼朦胧,怜悯疾呼:“割不掉,舍不下,概因半生辛劳,已倾尽所有,怎堪前功尽弃?前行孤寂,犹在峭壁中攀爬,早已望不见回头路。”

前方,或死,或生!倘若回头,可以安然么?

蹉乎,人世起波澜,皇天不亲,素来由人覆灭,又岂须老天垂怜?那李家先辈们不曾面缚降城,他既为儒者,以大成,以大义,愿神魂碎裂,扔弃悲泣痛苦,为志向而搏杀天下。

乾坤镜里照肝胆,执笏书事,笏笔备书,愿将志气付江湖,溺身杀伐,誓不做讦人手下之昆仑奴!发虑宪而冲冠,指天再借一方净池,濯濯全身尘污!纵使吾皇不信,也无愧于心!扯下一片衣角,以血写就,仰天叹一声!

柳枫定睛注视手指上鲜红的血液,下定决心似的道:“人而无仪,行而无义,不死何为?我愿忍丑,以待时机!”

黑夜无边,山风灌骨,吹起柳枫的长发在暝雾中飞舞,只见他目光中现出少有的冷杀之色,恨声道:“老贼,李枫与你誓不两立!”

远处,柳敏儿与眭听轩踏风赶过来,看见柳枫这番神容,悄悄立在旁侧。

柳敏儿心中涩然,把头一低,手伸向袖口,略有些迟疑,触摸着藏掖已久的圣旨,犹豫了许久,方才踮足上前,交给柳枫。

在圣旨里面,李璟显然因为谣言恐慌了,令柳枫尽快退敌,即刻返京,限期早则十日,迟则半月,不得有误。

柳枫看罢默然。

眭听轩远远瞧了圣旨几眼,不睹皇帝的话也了然了,转而瞥见地上的血书,神思为那物所夺,面容固然冷淡,却走开一步,陷入某种凝思之中,抬首望了望苍穹,眼前蓦然闪入一个十岁的少年。

那少年略有几分稚气,眉宇与眭听轩惊人相似,状貌修伟,清挺至极。在眭听轩的记忆中,他总是卷缩在那架金匮内,默不作声。金匮被拉开一条缝,从那隙中窥出,一滩鲜血猛地喷溅过来,射在他的衣袍及眼角上,他双眼陡然呆傻,怯怯地注视着滚落到金匮跟侧的人头,大气也不敢出。

那死去的也是个少年,只有九岁大,两人是堂兄弟,半刻前,他们讲好一起玩捉迷藏,堂兄方躲入金匮,听到堂弟的脚步声近在咫尺,正欲推开金匮一角,窥看堂弟的行踪,不料,望见堂弟身首分离。

金匮里黑漆漆的,那室内也死一般寂静,老半天无人敢入,他的心也随金匮而鸣,似槌镜,清冷而悲凉。

此后很长的岁月里,那少年再也不会说话。

眭听轩记得哥哥奔了进来,一面焦急失色,在那园中找寻,一面吃惊地张望四下,幢幢屋宇,满室鲜血,庭院长廊,随处可见横陈的死尸。

哥哥急坏了,慌张地唤道:“昭仁,昭仁……”良久,才寻出金匮内的少年,将他拉起来,却发觉他已经呆了,傻傻地一句话也不说。

哥哥将他搂在怀中,见其死盯着那颗人头,连忙捂住他的眼睛,道:“昭仁,别怕,昭箓只是去天堂了!”

这就是眭听轩的记忆,十六岁那年,初遇天圣老人,他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:“我想学剑,师父!”上天山,改名重新做人,生命中有个‘仁’,仁者,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,昭昭在目。

想至此处,眭听轩曳步走到柳枫跟前,面容冷峻,对柳枫道:“志士仁人,无求生以害仁,有杀身以成仁,柳师兄!”伸出手,给柳枫个笃定的神情。

正自蹲伏的柳枫,闻话霍然转首,与之目光相接,劲风更烈,鼓荡开师兄弟二人的衣衫,迎风飘扬。

爱已成空,亲眷之情已成空,抛舍割弃那活着的爱妻,心痛如绞,将生命押注与大业,待己如手足的圣皇,却已封掉了自己半条路。何去何从,柳枫心中固然有数,却也不免因眭听轩这话而倍受鼓舞,轻轻地起身,与众并肩离去。

回到府内,对于所有敌营的俘虏,柳枫令从军者从之,不从者给些银子过活,教他们安农而去,当夜濠州城民无不称颂。

被俘的几个坛主交待了一些事,柳枫得知蓝少宝被穿透琵琶骨,明白朱友贞疑心蓝少宝,心惊不已,恐蓝少宝为朱贼挟持,导致柳世龙夜袭贼窝不成,便决定沿途拦截朱友贞残兵,为柳世龙这厢取得时机,于是亲领一众人马,朝涡河追贼。

将士们俱道天色已暮,且雾障深深,不便追击,柳枫不管,望了众将一眼,坚决地道:“此去涡口,与彭文贙大军会合,兴亡在此一举。敌军连战一日,疲乏不堪,今已吃败,狼狈溃逃,匆忙中必无斗志。我去前方逼贼, 定远军随后继进,今番定要杀败朱贼,为我大唐,为我李家,为我的先祖,不泄此恨,誓不为人!”意欲孤军深入,誓擒敌首,挑选精兵三千,挟上天门剑,挺身跃马。

眭听轩坚持同去,柳枫欣然同意,看出眭听轩的担忧,言道:“听轩无须担忧,他的摄魂术尚未达到全凭语声摄人的地步,我自有应对之策,可教他哑口无言,精疲力尽!”

见柳敏儿及严君颢亦有疑惑,柳枫勒马长笑道:“先前他仅是遮人耳目,故意恐吓我等,其实此邪术施展之前,他必须先与人的目光接触才可,若第一步成功,则功力已散入对手体内,继而第二步便可以声震人,那时对手的防范力已然下降,摄魂轻而易举。不然战场上,他尽可吼上一吼,破阵直截了当!”

柳敏儿看出他决心已定,此时任谁也无法拦阻,只得默默祈祷柳枫此行顺利。

待柳枫与眭听轩等人按辔而去,柳敏儿注定柳枫远去的身影,喃喃道:“英雄气象,真有李亚子风范!”

李亚子即是柳枫的祖父李存勖,当年英雄无比,尝孤身率兵,探入敌营,胆力过人。他是晋王李克用长子,幼时体貌出众,忠厚沉稳,个性孤僻,喜欢独来独往,十一岁随父作战,得胜后,随其父晋见唐昭宗。唐昭宗见其少年英雄,非常惊讶道:“此子长相出奇!日后必是大唐栋梁之才,倒时莫忘了为我大唐尽忠呀!”

因当时昭宗赞李存勖可亚其父克用,故得名‘亚子’。犹记得李存勖用兵出奇,使得朱温也大加赞赏:“生子当如李亚子,克用为不亡矣!至如吾儿,豚犬耳!”

后唐时,柳敏儿的父亲柳毅曾谪居江陵,唐庄宗李存勖其人,也是耳闻目见久矣,对于其生平事迹,也常对柳敏儿提及,柳敏儿受此熏陶,适才那番慨叹也并非凭空捏造。

黑幕横天,大雾遮路,柳枫命士兵们偃旗息鼓,披挂衔枚,驱军急进,直抵涡河。因出发前已与涂山约定,是故彭文贙领人在后追击朱友贞,柳枫领兵从前包抄,结果敌兵溃不成军。

朱兵接连鏖战,不是拼命,便是溃逃,伤口也不曾包扎,原本扎营,预备休憩,谁知还未坐稳,朱友贞便命他们拔营撤离。一行人疲惫不堪,好不容易寻着歇脚之地下寨,忽见后方火起,喊杀一片,彭文贙已率军逼来。

朱兵无奈,迎敌片时,俱由朱友贞引领,沿涡河遁走。

朱友贞本欲赶回四方镇,前路却为柳枫抄住,双方又在雾瘴中厮斗,由于雾霭遮蔽,看不甚清,柳枫便有意耗尽朱军气力,并不力斗,只命士众打斗时留个缺口,好教敌兵逃脱,待朱军逃出柳枫的虎口,彭文贙又从前处将贼众包围。

彭文贙亦不力斗,见朱友贞发狠,便下令退兵,不与朱友贞正面冲突,朱友贞空有摄魂术,却只能对付几个唐兵,个人力量有限,一时半会儿,又不能将大批唐兵俱都摄魂,只得率众丢盔卸甲般逃走,如此三番,被唐兵追赶,又无处安营。

朱友贞见柳枫亲率骑步兵,围堵自己兵马,心中咯噔一跳,随即想到四方镇及石桥镇的部众安危,便让简文尽快回巢护营,迟则生变,此时也顾不得先前疑心简文那事。

原来朱友贞攻城,简文与游龙水崖向睐俱在涡口处相助,一来搭建浮桥,运送所需物资,二来阻止涂山的彭文贙大军。事后,朱友贞从那处原路逃回,简文与向睐也始终随行护送。

众人议定,各自拼命闯出,柳枫目标志在朱友贞,是以也不多加责难简文,而简文由于记恨朱友贞对己的无端猜疑,本也无心恋战,再者其父简御正退守石桥镇,简文担心父亲有所不测,心急如焚,并不与柳枫血拼,趁着雾霭,寻着契机,便夺路而逃。

柳枫不意损兵折将,心知朱兵劳累一天一夜,饥渴疲乏不已,兼之多数身负重伤,历经数次逃亡,丢弃了不少物资,这等关头,刻意命士卒将所携伤药及食物全都扔弃于地。

朱军见物资大乱,齐齐伏地哄抢,可见实在已饿极累极,见伤药犹如见到保命之物,任是朱友贞如何喝骂,全然不顾,一些士兵拣着物什便逃。

柳枫也不追击,犹自坐在马上,放声大笑。而这般时辰,石桥镇及四方镇也不得闲,自朱友贞攻城失败后,两镇也相继混乱,大势已去,逃逸者数不尽数。

听说有人登门入室,酉时三刻,为蓝少宝送来一封信,展开之下,不觉竟为驻扎在宿州的朱军分布图。

蓝少宝大吃一惊,图是旁人趁己不备,悄悄塞入他的枕下,蓝少宝揣图惶恐,不知何人所为,亦或是有人故意借此试探自己?思及此,便坐卧不宁,若果真那般,必得即刻发难。

恰才他仅是外出,向人探听濠州情况,仅仅一盏工夫,怎的多出此物?疑那人未曾走远,遂夺步出门,恰见单紫英立于院中的紫藤架侧,长吁短叹。

一丛紫藤,沁香扑鼻。

单紫英因背视蓝少宝,故两颊泪痕也不为人所见。

蓝少宝出屋听到抽咽声,已料得八九,陡见单紫英,不免更为心慌,唯恐私自掖入袖内的地图泄露,呆立门口,不知所措。

也难怪于他,单紫英平白无故,内功增厚数重,多日以来,也亏得她于蓝少宝输入真气续命,加之苏神医的灵丹妙药调理,才使得蓝少宝能够早些下床走动。昨日,更与单紫英一道乘车前往宿州城转了一圈,不去不打紧,一去才知,镇守宿州的将领竟为燕千云!

那一刻两人再见,蓝少宝竟感觉自己与燕千云越来越背道而驰,后来单紫英问他可要回来?蓝少宝摇了摇头,言说要在宿州营门处多看一看。

夫妻同乘马车,蓝少宝只顾查看四周,始终默不开言,单紫英将他神态收入眼中,显得很惆怅。

今夜如此紧要时刻,单紫英突然在蓝少宝屋外逗留,丝毫不见声响,蓝少宝哪能不怕?何况蓝少宝尚且心虚,欲速离四方镇,去石桥镇会见唐兵,他亦知朱友贞兵败未归,柳枫必要派人联络自己,是故心中正在焦急。

单紫英似是未卜先知,还未回身,就知他在身后不远处站着,二人默默无话,蓝少宝不知道该说什么,因为眼下整颗心全不在这里。

还是单紫英先拭去眼泪,开口问道:“公子欲何往?”目光略微视向后方,留意着蓝少宝的举动。

她这一句称呼,突然将关系拉远,变得生疏起来,二人颇有些不自在,可谁也没有将它戳破。

人真是奇怪,当对方缠着自己时,不屑于顾,然而一旦对方疏远自己,心头又陡然失落。

蓝少宝此刻便有些心酸,支吾道:“我……想去……找……路无齐!”说出确切的人名,踏实了许多,脱口续道:“主公兵败,与众位坛主们退兵涡河,匠神路先生一直隐在此间,按兵不动,如今也无别人,我想找他商量营救主公之事!”

单紫英有所悟地点点头,掖着衣角,犹豫了一刻,垂首说道:“谢谢你!”

蓝少宝本来便是撒谎,亲闻单紫英称谢,竟慌乱不已,更加无法面对,正无所适从的当口,猛听单紫英又道:“那个……路无齐不在此处,我已经教他……赶去了!”

蓝少宝大喜,如此四方镇岂不是毫无障碍?不知是否有意安排,忽觉单紫英格外亲切,如若不是,那便是自个儿多心了,抬起双目,温柔地叫了一声:“紫英!”

“嗯?”单紫英轻声相询,不敢回头,只因无法肯定他想做什么,心里却殷殷期盼着。

蓝少宝拾步走近,双手搭上她的肩头,轻唤道:“娘子,何以这般见外呢?”

单紫英听得这声亲昵的呼唤,顿时泪流双颊,心驰荡漾,这才敢与蓝少宝相视。

见她不再回避,蓝少宝遂从后面搂住单紫英,单紫英立刻浑身颤抖,做梦也未料到他突来此招,正要迎身看 上一眼,蓝少宝两指急出,以雷霆之势点住她两处穴道。

单紫英立时动弹不得,倒在蓝少宝怀中,口也不能言。

她目光僵硬地盯着蓝少宝,蓝少宝面现愧疚,郑重道:“对不起!只是需要麻烦你,但我保证不会伤害你! ”

随后,蓝少宝将地牢内的坛主家眷尽数放出,蓝府于他而言,地牢密道,俱都轻车熟路,朱友贞撤走了大半兵众,将他们分布在镇外的各处隘口,故地牢里的兵卒,对他不足为惧,且蓝少宝投入朱友贞麾下,狱卒见之,多半另眼相待。

蓝少宝又从单紫英那里取出一面令牌,纵有疑虑的狱卒,见令牌也不得不让他踏入密牢。

蓝少宝径入后,将牢门反锁,里面有少许看守的士兵,也不过三五个,哪里是他对手?

这短短时辰,蓝少宝便偕同一帮老弱,从密道的另一端逃脱,蓝府地牢多的是机关暗道,最为隐秘的出口,始终不为人所觉,那出口一旦由外间关闭,便再难打开,因为仅做逃生之用,并无入口机关。

这一夜,蓝少宝持剑大杀四方,率众一路杀回石桥镇,逃生者有:原四方镇幸存百姓及武士,受柳枫之命投身敌营的死士,及望风投降的零散朱兵,更有苏视忠神医。

蓝少宝几番命悬一线,皆赖苏视忠搭救,心中感激,那次琵琶骨被穿后,万念俱灰,仍赖苏神医出手相救,捡回一条性命。

把脉过后,苏神医准备离去,蓝少宝忽的下床朝苏神医跪倒,拱手道:“神医救我性命,少宝没齿不忘,欠神医一命,今生愿效犬马之劳,报答神医大恩。”

苏神医神情淡然,摆摆手道:“孩子,你也着实可怜,救人乃我行医本分,答谢便不必了。”

蓝少宝一念于此,总感不安,转问道:“神医,可有未了的心愿?”

苏神医呆了片刻,思及爱子苏乔,黯然长叹,奈何难以宣之于口。

蓝少宝重又俯伏跪地,朝苏神医叩拜,故而脱逃时也一并带上了苏神医。

众人遭朱室欺压已久,心气难平,凡不愿投降的朱兵,概被剁为肉泥,死状凄惨。

见得单紫英,众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,一位年长的老婆子提刀便要将单紫英劈为两半,纵使那些不忍见血的,也一致同意处死单紫英,只说手段不要过分,直接给个死罚就好。

试想他们家人或多或少被朱友贞杀死,有的活埋,有些更战死在外,焉能不怒?

眼见那刀尖就要落在单紫英面额,蓝少宝一步蹿出,横身挡住,说道:“她虽然有错,但今夜若非她有意放行,少宝也绝无可能救出各位。冤有头债有主,一切皆乃朱友贞存心不良,少宝希望大家平心静气,找我们真正的仇人清算,可好?”

他一句话将众人震住,纵然不甘,也纷纷放下兵器,那位凶悍的老婆子不忘恨恨地道:“好,我们给阁主面子,不杀这个贱人!”

单紫英不说话,任由众人瞪视。

蓝少宝见诸人对自己甚为敬重,随即高声道:“少宝在此立誓,以往眼拙糊涂,害大家落到如斯境地,这件事绝不会再有第二次!”

众人相继落泪,那老婆子叹道:“阁主,你为我们所受的苦痛,我们都看在眼里,难为你了,哎!”拍了拍蓝少宝肩头,转身去了。

四方镇混乱,顷刻传遍四野,那边柳世龙本在淮河地道内等候蓝少宝,久等不见人影,万分焦急,忽然有人来报,简文领着十馀骑朝镇头奔来,柳世龙性子素烈,便决定迎击简文。

时钟钰顾念柳枫嘱托,然迟迟没有蓝少宝音讯,眼见暮色深沉,也不禁失去耐性,况且简文从关河家族叛出,时钟钰记恨,来濠州之前,父亲也曾交待她,为了清居苑,誓拿简家父子。这些时日,她都顾及五炁真君,少有空暇完成父亲交待的任务,见此机会,便更急于出手。

不料二人方冲出地道,另一端传来闹哄的喊杀声,柳世龙定睛一看,蓝少宝率众御敌,喜不自胜。

几人聚首,简略道明意图,开始分头行事,由蓝少宝挟着单紫英,赶往涡河会见朱友贞,众人俱觉那般凶险之地,他不该继续冒险,可蓝少宝却道,朱友贞身边仍有十数坛主需要救助,目今除去自己,无人可担此重任,遂毅然而去。

时钟钰则追击简文,简文志在救父,无意搦战。待他找着简御,简御仍在与唐兵拼杀,简文横枪跃马,奋力冲驰,连挑数人,为简御打开一条血路。

时钟钰追击残兵,偶然经过一处断垣残屋,忽听里间传来简文骂声:“我一定要杀了柳枫,他陷害我!爹,朱友贞分明不信你我,此次攻城,不教我们父子上阵对敌,反而将你我遣去后方,做些狗屁叨叨的事,这次只让我带回十三个人。爹,你还看不清么,他已料到这里有变,放弃了这里,让我赶回来,是要我送死,你我仅有不足百人,如何突围?”

简御长叹道:“当初谁让你夸下海口,说要擒拿柳枫?如果你不夸下海口,别人怎会找到你的把柄?”

雨夜与柳枫那场大战,是简文一生耻辱,本欲立功,孰料被柳枫摆了一道,施了一招反间计,令他再无出头之日。

简文不服道:“那也是主公说过,谁第一个擒住柳枫,谁就是黑云十八骑的第一勇士!”

简御愁容满面,深喟道:“孩儿啊,爹教你遇人遇事多长个心眼,你……哎!”

简文猛然转过头来,有所意识道:“爹,我明白了,我们都被朱友贞玩弄于鼓掌了!”

简御怒叱道:“现在谈这些又有何用,谁让你急功近利?若不急功近利,就不会有如此下场,这个世上,要想得到一样东西,总要付出代价!”

简文听不下去,举步便往外走,简御喝道:“哪里去?”

简文不忿道:“我要杀了柳枫,都是他陷害我。”

简御捻须,哀声道:“兵不厌诈,我要是柳枫,也会用反间计……”

简文叫道:“爹……”

简御忙缓下语声道:“只怪爹错入了狼窝,老贼实在太多疑了!”猛地又想起什么,朝简文道:“孩儿,事不宜迟,咱们父子一起离开这儿!传信给你那个兄弟凌儿,速来接应吧!”

简文闻得‘凌儿’之名,立即眉开眼笑,凑近简御,低声道:“爹,放心吧,孩儿早已放出‘鸿雁’了!”

时钟钰在外闻之,心陡然一沉,暗道:“简家父子竟以鸿雁传信,怪道我爹常言,简御喜爱养鸟,原来另有乾坤!”正思索间,猛听咚的一声,似有地震山摇的感觉。

时钟钰大呼不妙,挺身跃入残屋,目光及处,一片废墟,尘屑滚滚,哪里还有简御父子的身影?只有一堵墙破开一个大洞。

时钟钰举起梅花枪,在上面一挑,将那洞刺得更大,身形连蹿,穿过洞口,略微一闪,也不见了。

柳世龙正领兵瓦解贼军势力,也不曾注意身周有何变化,那些贼众与百姓混杂,过于分散,强敌来犯,一时汇聚不齐,四散而逃。

俄而闻得打杀震天,惊起酒坊内的赵铭希与衣鸿影等人,好一番商量,都认为目下是脱离此地的最佳时机。

赵铭希征询谭峭意见,谭峭也无异议,心道:也该是时候去见天一老人了。转头看了看赵铭希,又生出不忍之心,不住地摇头叹息。

衣鸿影发现赵铭希暗中瞪着谭峭,目露狠杀之色,令她不寒而栗,直觉并非好事。正凝神思索,忽见赵铭希朝谭峭抱揖,道:“真人救了铭希,铭希不敢忘怀,自然会依诺而行,此前答应,不教真人于天一老人面前为难,铭希这便与真人一道前去。不过……铭希有个不情之请,还望真人成全!”

谭峭张目看他,赵铭希态度恭谨,和善已极,却无来由令他起疑,可他毕竟年老持重,见多识广,也不动声色道:“就随你这个娃娃走一趟涡河吧!”

赵铭希大讶,不解道:“真人如何得知铭希是欲杀那朱老贼?”

谭峭诡秘的一笑,指着衣鸿影道:“这丫头告诉老道的!”神色淡然,曳步出了酒坊,赵铭希等人紧随在后。

待几人走到半途,正遇柳枫与人对阵,夜漆不明,士兵们燃起火把,故而看的几分,而赵铭希功力深厚,辨识力超越常人,能够窥清柳枫一举一动。

他们几人隐身在一处浓密的草丛间,荒山野壑,广袤人稀,那溪畔草茂,也由于前方千人激斗,吵吵嚷嚷,唐兵正鼓噪而进,柳枫纵然耳力惊人,也绝难察觉外间的细微响动。

赵铭希只见柳枫端坐马上,手攀缰绳,英姿卓绝,目注敌营一盘散沙,长笑不断,云雾腾漫,染其衣冠,朱友贞却已不知退入何方了,一群残兵正做殊死抗争。

他越看越气,想及天绍青为柳枫所受种种苦楚,恨不得将柳枫大卸八块,愤愤道:“柳枫,青世妹死了,你竟笑得出来?”提起天绍青,不觉泪染双颊,每说一句,都痛在心里。

衣鸿影听入耳内,免不得为柳枫辩驳道:“可怪不得李太尉,绍青妹妹之事,至今他一概不知,鸿影没有机会告诉他,就是绍青妹妹之死,也托人尽量瞒着,怕李太尉获知,影响濠州战事!”

赵铭希不喜柳枫,看向衣鸿影,问道:“你觉得我和他相比,如何?”

衣鸿影一愕,不愿说谎,实话实说道:“你们二人各有长处。”

赵铭希本以为她与己一条阵线,哪料她有这番答词?内心认定衣鸿影偏帮柳枫,是以重重地冷哼一声,赌气似的转身,带着不满离开了。

衣鸿影知他生气,赶上去急叫:“赵大哥!”这一声引来柳枫朝后看了一眼,然而二人已经远去,柳枫没有看到。

夜幕又降落一层,当日柳枫修书一封,托赵琦琦送入清居苑,其内诉尽长安士族中有人叛变,教李征防范。

沿途,赵琦琦倒也顺利,李征兄妹未作任何停留,便随赵琦琦同赴濠州,未料到了宿州城外,途经龙脊山,李征陡染恶疾,难行寸步,一行人便在山麓中觅了客栈落脚。

不知不觉,已过数日,李征病情仍不见好转,这一日黄昏,碧霄仙子李朝听闻濠州大战,简文父子相助朱友贞于涡口,心神不宁,想起李双白的死,原本便难以安枕,又怎能忍得叛徒助纣为虐?于是趁众人不备,重回故地,来到朝天楼。

不期一个熟悉的白影从她身后飘过,李朝就那样急急追赶,那白影闪的极快,很快消失不见。

思及过往种种,李朝难过之情无以复加,难道生生世世,子君就这样躲着自己么?

子君在世时,十数年如一日,荡涤贪欲,怀忍一口气,于炼狱中讨富贵,养之以天恩,更脚踩一口刃,为家仇而驰骤,那本身的所爱所需,却尽皆弃之,情愿背上不仁不义,负上冷酷无情,独吞悲苦,挣扎于江湖,就为报答父母恩情,为家族荣辱而碎骨,残掉了身躯,赔上了性命。即使不敌恶贼,也要尊诺,去九泉之下做一个交待。

李朝从来不曾这般后悔,那一次分别,当真令她悔恨不已,寤寐不宁,日日夜夜俱活在悔恨中,活在追逐中,追着那样一个信念,希望他在暝途等一回自己。

华丽泓窈的人儿啊,停下你的脚步吧,她只消这一回的等待。可每一次都追不上,就如现在,又失去了他的踪迹。

李朝倏忽敛步,在暝曚中环睹,风袂飘颻,周身断烟残缕,似雾似瘴,四下空荡,寂寂无人,唯有己身。

她忍不住伸衣抹泪,朝着远方嘶声痛呼:“不,不,不,子君!结果不会是这样子的!”她以为梦中倾诉,二人早已熟络如一体,至少他会停下等候自己,不料今朝对方遽然出现,却又是她自我思念,继续奔走着,追着寻着,不断地道:“莫非……不晓得小朝在等你!”

夜无声,惟风灌耳,无尽的夜风中,她边奔边极目远望,呓语道:“是你,是你,刚才我没有看错,子君,你果然回来了,既然有心引我至此,何不现身一见?”暝烟浅搁,声音荡去远方,在这片大地上苒苒飘浮,轻柔地舒卷着,亦散回李朝的心间。

寻寻觅觅,到如今,却永远是一个人的追寻!

刹那间,她就想失声痛哭,还记得那句话么:“如果有机会,如果我是个正常人,我一定——一定——”

无数次的期待,最后,你都因为一身残躯而疏远我,自始至终,开口说一句喜欢,也艰难无比。

我该说什么呢?不愿意强迫你,后来便问:“你会记住我么?”

你那句坚定有力的回答:“会!”我闻之,犹如飞上九霄,终于也不枉我对你的一场思念!同时,也在心底默默地回应:“子君,我也会记你一辈子!”

承诺的,我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,即使你已经无法闻听。

数十个夜晚,我就这样期盼着,盼着时光倒退,盼着重返朝天楼,只为重睹与你分别的场景。

‘朝天’,多有趣的名字呀!我是李朝,你在天上!我抬首向天,你可以俯瞰我的身影么?抬手疾指,子君,你看,那高楼依旧,物什苍凉,人非人,物非物,入内,却四堵萧然,破败不堪,断垣随处叠放,那还是你离开尘世的地方么?

荒薰的壁面,上面那雾阁云窗已然看不真切了,我百感愁肠。

雾沈云暝,你已飞天,寂夜泠泠,只馀下我这个旧人的哭泣。

人家指我是:“一颗尘封的心,活在梦中的人!”我却毫不后悔,只因为你终于承认我,并且说会记住我,相信来世,你会在茫茫人海中一眼寻到我,那时候,我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个微笑。

风亦冷亦急,榛榛草木,陌上纵横,云衫一起一落,摇曳在风中,卷起道道漪澜,李朝飞踏草丛,丛中瞬即荡过不深不浅的脚印。

她又来到朝天楼,摸着李双白临死前倚靠的那株老树,泪花闪烁,喃喃低语道:“子君!”不知不觉躺在树下入眠。

也不知过了多久,一个人猛然缓步走来,低首看了她一眼,蹲伏在旁,执起李朝的手,发出轻轻地一声叹息。

李朝似醉似醒,半睁开眼帘,看见此人,悲痛道:“子君!是你么?”

那人点点头。

李朝半信半疑,歪着脑袋打量,惊觉此人真真切切为‘李双白’,不禁痴声道:“是梦吗?”

‘李双白’稳稳盯着她摇头,又将李朝拉近自己。

李朝双手被制,竟垂下头,遗憾地道:“子君不是这样子的!”却无丝毫推拒。

‘李双白’一怔,抓紧她的双手,迫她正视自己,惊问道:“你不喜欢我这样抓着你?”从李朝话意中,他已大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。

李朝嗔责道:“你老是不出现,我都要不记得你的样子� �!”说的确是实话。

‘李双白’恍然大悟,只要对方不是怪自己唐突,那就对了,他遂放宽心,显出一分伤感道:“你出自名门世家,会不会嫌弃我?”

李朝连忙迎视他,笃定道:“如果我嫌弃你,就不会想你了!”

两人目光相对,瞳孔内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李朝喜欢看着他的眼睛,过了一会儿,满含期待地道:“子君,在梦里,我总是看不清你的样子,你能让我好好看看么?”

‘李双白’现出诧异之色,并被她的话惊住,愕然道:“你经常见到我么?”

李朝点首,如实道:“嗯,不过你走的太快了,我每次追啊追啊,追不上,你不等我。”呜咽低泣起来。

‘李双白’定睛望着她,突然说道:“你——抬起头来——看看我!”

李朝依从,两人又继续凝视对方,他见李朝又乖顺又痴迷,竟怪怪地问道:“看清楚了么?”

李朝不答,仍然那般呆呆地盯着他,他内心略有动容,意有所指道:“可看清楚是我?”拉紧李朝的手,面视自己,并放在唇边亲了一口,既显得亲昵无比,分寸又恰到好处。

李朝显然没有拒绝,这时,他才觉察出这个可怜的姑娘竟以为她身在梦中,难怪神智不清,碰见自己也不惊奇。

他笑了笑,将李朝的手放在自己脸颊摩挲着,认真地对视李朝道:“我现在给你机会,如果你不看清楚,我下次就不让你看了!”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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