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7小说 > 玄幻 > 天剑流影 > 一百八十八寒烟流沫卷孤茕,水上清濛惊四方

一百八十八寒烟流沫卷孤茕,水上清濛惊四方

夜色苍茫,大地被笼罩在一片凄迷之中。

苏乔拉着天绍青,疾步奔向篱笆院墙,行且如飞,眼看即将离开那处茅舍,外间黑帷已有声响迎面逼近,二人吓得失魂。

天绍青虽然目不能视,近些时日,却依靠灵慧,练就了一双耳力,独赋异禀,是以也极为忧急。

苏乔急中生智,拉她折回茅舍边侧,傍住篱壁蹲藏。

天绍青不需他指教,已自行掩起口鼻,以免气息外露,为来人察觉。至于苏乔,武功仍在,只需闭气便可。

过不片时,果真是柳枫与眭听轩一同现身院中,舍内烛光远投,那昏芒掩不去柳枫面庞的愁哀,尚未进去,他已料得事情有变,露出几分戚戚之容。

此刻茅舍与去时有异,不见人影,亦不闻人声,茅门不掩,偏偏敞开,使得二人愈加惊疑,不觉回头对望,都嗅出端倪,遂一步纵掠,盛气而入,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空桌案,其上清盏寂寂,独自燃放着火烛的光华。

空空的屋内,别无长物,更无一丝一毫的喜庆气氛,反而寒酸至极。

柳枫神魂飞越,蹿入内室搜寻,每间俱无人迹,他只得慢步走出,形容遗殇。

眭听轩立在客厅未动,四下环扫,面不改容,冷酷的目光中飘出一如既往的空无,笃定地戏哂:“深更入睡之际,装扮新娘,本就异与常人,如今倒更是新奇,成亲拜堂,一无亲朋好友恭贺,二不请天地媒人,三无红筵喜烛,冷清至此……”转面端视柳枫,意味深长地道:“柳师兄,你想到什么了吗?”

柳枫不觉拈步,似是陷入某种沉思,也未应声,良久猛然惊醒,眭听轩睹之,抢先道:“那对中年夫妇不见了,我去找一找!”转身就要出门。

柳枫突然脱口叫道:“听轩!”

眭听轩止步,柳枫从后面延视那抹洁然出尘的背影,顿了一顿,由衷道:“谢谢!”再也不知道如何与眭听轩细表,唯有简短苍白的称谢。

这一刻,面前的眭听轩陡然变得高大起来。

眭听轩原也不矮,如此看去,身躯便更修长,回首间,没有半点表情,似乎在望柳枫,又似乎眼底无物,冷漠道:“我不喜欢听别人说感激的话,尤其是你,柳师兄!我想你也不喜欢我来同情你吧。我们既是孺子,也是剑客,要的是叱咤风云,不是婆婆妈妈,像个女人一般柔肠百结!”说罢,不理柳枫,径往屋外去了。

柳枫待他走后,敛衽坐于室中,手挟一卷画,开始展开凝睇。

此画本是天绍青之物,她走得匆忙,遗于闺室榻边。

适才柳枫进室寻人,看见画卷,生出熟悉之情,便顺手拿起,静静地望画,当中的人像亭亭,天绍青的姿容跃然纸上,直教柳枫双眼迷蒙,面前依稀漾出自家昔日亲手作画的情景。

他还记得在别苑之内,她窥睹了自己所有的秘密,两人互生异样的情愫,相见不言,默契丛生,他教她剑法,她总是悄然注视自己。摸着画像,那一幕幕频频闪现,若是时光还可以倒退回去,该有多好?

自从二人一齐赶赴长安,之后,他不再有缘一睹此画,险些疏忘了它,不想她历经千险,不惜长途跋涉,也将画贴身携带,摩挲画面,好似摸着她的人。恍惚中,又见到了恰才她面对自己垂眸不语,安安静静的神态。睹物思人,果非虚言!

篱落疏疏,夜风不息,吹得落花一地,眭听轩出了屋后,便在茅舍四周查看,过了一阵,毫无所获,又在屋檐下张眸瞻视,慢慢地移到茅舍两侧,最终停步在篱壁跟前。

壁上寒葩凝霜,其下杂植各色花木,枝柯横斜,随风分张,异香馥郁,在疏篱下斗艳争辉,疏影离离,间或可见两道人影被裹覆在内。

眭听轩见之,无声无息地靠近,脚步轻盈,足不沾地,由于施展了轻功,故苏乔与天绍青分辨不出。

苏乔察觉到他的脚步声在自己近侧消失,异常戒备,正屏息凝神,忽见一袭白衣挡住自己眼帘,抬头凝视,眭听轩挺拔的身形,冷肃的神情,全都落入他的眼中,不由教他张口结舌。固然夜黑不明,然眭听轩那身白衣鲜亮逼人,仍教苏乔胸口窜起一股凉气。

苏乔不知是该说话,还是不要开口,几缕乱发从他头上斜散下来,遮了脸庞的眼梢眉角,令他看起来更像是个千帆过尽的孩子,多日攀山采药,让他更显得沧桑消瘦,就这样放大目光与眭听轩对视着,满眼的孤独落寂。

天绍青仍然不觉,将嘴巴捂得严实。

眭听轩看了一看,面容没有丝毫改变,他就是那样一个人,喜怒不形于色,常年都是一副冷峻神色,不管说喜事或悲事,或紧要急事,神容如一,难以看出究竟,这个时候,自无例外。

但苏乔仍从他那冷峻中,读出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善意,这个人虽不多言一字半句,对自己与天绍青而言,浑身却无杀煞之气流露,或许这才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。

苏乔不再紧张,从容地朝眭听轩摇手,抬臂指了指旁边的天绍青,又指了指茅舍,比划一番。

眭听轩顿时领会其意,默然走开,也未惊扰天绍青分毫。

苏乔感激涕零,连朝眭听轩远去的身影叩首。

眭听轩走回屋内,遥见柳枫专注地端望画像,那画中人清晰明朗,柳枫面露悲伤,有涕泪在颊面纵横交错。

他嘴唇微张,似有动容,嗫嗫嚅嚅,似有话说,正踌躇作难,柳枫忽然将画一折,掩卷闭目,少顷,自语道:“青儿如此珍惜此画,随身不离,定不会将它落在此地,一去不返,应该尚在附近,未曾走远!”

眭听轩见机说道:“兴许是那大娘一家带她避往它处,我们去找找!”

柳枫点头,与眭听轩并肩出门。

走到门口,眭听轩见他拿着画卷不放,异常惊讶,敛步指着柳枫手中画,道:“呃,柳师兄,你准备将这幅画带走吗?”

柳枫如梦方醒,忙将画放回桌案,退开几步,余光仍在画上逗留,深叹道:“你说得对,既然已经送了出去,我便没有理由再拿回来,这画也许是她日后的希望,我……”

眭听轩见他犹豫难决,似是无比喜爱那画,说出顾虑道:“如果待会儿那位姑娘回到这里,又找不到这幅画,肯定会失落慌张,以为鼠窃之辈趁机盗取,那么……”

柳枫非常同意他的看法,盯着画,将头轻点,下了决定道:“嗯,还是留下此物较为妥当!”走出数步,想到一事,又快步返回,用剑在桌案下方捣出一条长长的罅隙,并将那画故意夹在隙中。

眭听轩从旁观之,更加讶然,不过他知道那姑娘若是再回屋里寻画,一时半会儿,必定艰难非凡了,因为鲜少有人会无端翻寻桌案下端。这般纵使自己与他出外寻人,那姑娘寻画不着,也不会匆忙离开。

柳师兄打得真是好算盘!眭听轩如是想着,不便再说什么,多说无益,他是明白的,抬目见柳枫满意地望着桌案,转首走出。

由于眭听轩已将茅舍四周验遍,柳枫也不怀疑,去了远处寻找。

师兄弟二人离去后,苏乔与天绍青直奔屋内,天绍青果然寻画,方才听柳枫口气,似有再返此间的可能。唯恐柳枫发觉自身眼盲的真相,愧疚难受,天绍青决意另辟地方暂避,寻画期间,颇为忧急。

她明明听得柳枫没有将画带走,左右也找不见,只记得柳枫临去前,似有硬物碎裂的声响,她蹲在桌案下一阵乱摸,只摸到木屑,有些将手指划伤,她不在意,继续摸寻,可画卷在她上方,她极难睹视,不觉拖延了大半响时辰。

苏乔在房内收拾行囊,一切停当后,天绍青已经失望地离开桌边,拾起身子,苏乔将行囊拎上肩头,上前挽住她手臂,见她手指出血,连忙给她包扎。

天绍青推却,迟疑不走,喃喃道:“那幅画,我找不到那幅画。”

苏乔安慰道:“可能是柳枫带走了!”

天绍青坚决道:“不会的,刚刚我听见柳大哥说将画留给我的!”

苏乔也不确定柳枫是否遵守其言,可找画无踪,又见地上碎屑纷纷,心下有了定论,不好打击天绍青,答非所问道:“刚刚那大娘也告诉我们,朱兵会来此作乱,我看天色不久将明,这个是非之地,我们是呆不了了。不过假如小青你决心与柳枫相认,便可留下来等他,我想他还会回来,没有把画留给你,可能也有此意,如果你等他,我——不会拦你,但是苏乔却要走了。”

顿了一口气,苏乔仰望外间,长吁道:“你放心,纵是我一人,走遍天涯海角,也会找齐那几味草药,查出你所中的毒究竟是什么,配出良方,医好你的眼睛!成功之日,我定来寻你!”说完,忍痛步向屋外。

天绍青感念苏乔相救之恩,听他话中含有决别之意,忽觉伤感,失声叫道:“小乔,你家是哪里的?”

曾经有个人,忽然闯进她的生命中,以大恩施救,却别无所求,最后挥一挥衣袂,两袖清风而别!陡然间,她还不知道这个人来自何方?

苏乔闻话身躯颤抖,眼眶泛泪,顿足不言,亦或是有许多难言的苦衷,无从说起,从来他都是这般倔强。那些心事,向来习惯于独吞独忆,不愿意让人看出他也是个极为在意父母言行的人。

父亲杀死母亲,如此之事,他实难启口。午夜梦回,他也幻想能够找个人,诉说一下心底的苦闷,可是男儿当自强,又如何与人诉说?怀着对父亲的爱,却要被迫恨之。小时候,常常拽着父亲的衣角,喊着:“爹爹,爹爹!”

那些情怀,又怎能忘之?忘不掉,断不掉,咫尺天涯,只能将自己灌在酒中。

醉生梦死,不知道何时开始,酒也变成了水,淡然无味,于是他再也找不到那种醉死的快乐,不得解脱,无处宣泄。

没有朋友,亲人不亲,每日只有孤独的眼泪相伴,以往他试图一死了之,可身中剧毒的刹那,老父亲抱着自己,那老泪纵横的模样刻在他的脑海,挥之不去,此后再难忘怀父亲单薄的身影。

不能死,无法忘记痛苦,他唯有去苏州街上,肆意打架,父亲是苏州城里最有名的神医,那些被他打伤的人,最终都成了父亲的病人,数年来,成就了父亲一世英名。以已身之名丧,换取父亲立名江湖,不知道算不算报答了父亲的养育之恩?

学医又有何用,儿时他拼命努力,救得了天下人,却救不回自己的母亲。

那一年,一支发簪插入母亲的心口,从此结束了他所有的欢笑和期冀,前途俱被浇灭殆尽。死也死不了,活也活不光明!每日面对父亲,实在无法握手言和。

苏乔羡慕很多人,至少那些人有爱、有恨,可以追求人生希望,可以痛痛快快的报仇,而他却不能。

不能承认父亲,恨不成,爱不得,也不能宽恕,不能报仇,他只能痛恨着———

说不清道不明,究竟他痛恨的是这个世界,还是这个世界里的人?亦或是他的家,他自己的无能?不能新生,也无法洒脱地活着,至少九年来,他都没有做到。

为什么父母之仇,不可以当做什么也不曾发生呢?

每次,他伫在苏府门口,漠然地瞅着病人从家里出出进进,他的父亲却从来不知道儿子在悄悄地注视着自己。

那充满恨意的眼神,究竟是恨多些,还是爱无极,才会引发暴怒?这个救活一个又一个病人的盖世神医,却单单杀死自己结发妻子的罪魁祸首,如果声名那般重要的话,儿子一定会成全他。

又不知道从何时开始,为父亲送去一个个伤患病人,成了苏乔活在世上的唯一快感。迷恋酒的滋味,喜欢去青楼,喜欢把酒浇在卖艺姑娘身上,喜欢看到她们哭,也喜欢打架。

好像他们哭,也就看到了自己的悲伤,终于找着那沦落的同伴。

谁又知道这是苏乔每天最高兴的时候呢?他喜欢看到父亲的无奈,更喜欢他对自己敢怒不敢言的眼神。因为十二岁那年,他自制奇毒,欲了结生命后,吓坏了父亲,所以九年来,父亲从来不会随便辱骂自己,即使极为生气,一个手掌也不会举起来。

那个时候,苏乔总期待父亲主动承认错误,说出杀妻的真相,可父亲远比自己更固执,死也不讲半句,任由自己恨着。

久而久之,父亲成了举世神医,儿子成了受人唾弃的浪儿。

他以为会这样与父亲僵持到老,直到他们其中一个人先离开为止。

人家说利器刺入致命部位,人会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,好人远登极乐,做了坏事的人便被打入地狱。所以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怕死,因为很多人都怕报应。

生存在世上,极少有人能将大善保持到死,只要有悲欢离合,便有邪恶、私心、私欲。

利器的杀伤力,苏乔没有试过,但在他二十一年的生涯当中,却渐渐觉得感情比利器更具杀伤力。

利器刺的是身,亡的是命,命结束了,便可以终止一切痛苦。感情刺的是心,伤的是骨,痛苦无休无止。无论是自己,还是天绍青,这种感情体现的十分鲜明。

今番感情刺人,又在天绍青身上重现,当他第一次遇到她,便很奇怪,曾经讨厌这个世界的他,竟然开始觉得生活又充满了希望。

一个江湖姑娘,最初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。多少个日日夜夜里,他渴望着与她相逢,这种等待和期望,使他几乎都要忘记了他的父亲。究竟迷恋他的是她单纯清澈的眼神,还是她的仗义、胆量、善良、坚毅?或者看见她的坚毅,就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?他不知道。

他只知道在看见她与柳枫相好的时候,心里碎做片片,也许人生太多的错过,他这样的并不新鲜。

或许远离一切,断绝幻想,才是她幸福的归宿,是自己的宿命。故此,他站在门内,天绍青问话,他神思游弋,始终保持静默。

天绍青近前一步,徐徐道:“那会儿你与大娘说的话,我都听见了!小乔,你想家吗?这般久了,从来也不曾听你说起你的家人!”

苏乔极力装作淡然,回身从桌案下抽出那幅画,塞入天绍青手内,定睛延视对方,似乎要将天绍青一眼望穿,望的长久些,将这一刻永记心中,双瞳湛然道:“若有机会,以后我会告诉你!”

远处传来了脚步声,他不意多留,转身便走。

天绍青一时情急,将他唤住,走上来道:“我想过了,有些事不能解决,相见不如不见,我不见他了,还是决定与你一起找药!”

苏乔再没多言,携她走出。

更深露浓,寒烟几重,阵阵冷气砭人肌骨。

二人也没有下山,也没有上山。山脉连绵,向两侧连亘不断,苏乔常在山中捡拾药草,识得一点路径,往左面直走,约莫二里开外,有一户庄院,便与天绍青赶去借宿。因他尚需找寻药草,大户人家,总比平民更有应对官兵的办法,也不怕官兵强拉壮丁入伍。

再者,天绍青实乃一介女子,若与自己落宿荒郊,总觉得委屈了她。何况天绍青伤重后,身单体弱,野外深更,不免山风冷袭,灌骨沁人,天绍青身骨本就有疾,不宜吹风。

庄院名萧然居,整个依山起建,四面水环木绕,其间茂林阴翳,花草森繁,所处甚是幽邃。

行至庄前,苏乔上前叩门,一个小童睡眼朦胧,将门打开,细询他们作甚,并打量着苏乔与天绍青。

苏乔言称远行到此,旅途劳乏,别无去处,希望借住一宿。

那小童将二人引入院中,自去报于庄主,不多时,庄主出迎,引二人到宅内叙话。

且说那庄主乃鹤鸣之士,面甚清润,观其仅在五十上下,却不大能教人辨别他的实际年岁,走路稳健有力,犹胜苏乔数倍,手持一柄素绢做的白扇,不断摇动着,好似他极热一般。比及市井扇子,足足大了一号,展开可将胸膛尽数掩盖。其人颌下散有长鬓,隐居在此已有数年,家资也算殷实,人称萧然居士,年轻时也在江湖上颇有盛名,只是苏乔半点不识。

天绍青见多识广,倒晓得几分,知那萧然居士是一剑道长者,人中英杰,曾与玉柳庄的庄主秦世英齐名。

天绍青心中敬服,与那庄主侃侃而谈,说及无尚真人李玄卉名号,萧然居士称他仰慕已久,将二人待为上宾,自不在话下。

过了片刻,小童又来报,庄外又有两名公子前来借宿,萧然居士便令人给天绍青与苏乔安排住处,亲自出迎第二波客人。

二人正行之间,小童喃喃低语道:“今夜贵客不绝,好生热闹呀!”

萧然居士闻言不搭腔,面上露出莫测笑容,将白扇摇的更快,一派潇洒气度。走出宅门,外面所立之人,赫然是柳枫与眭听轩。

恰才二人折返茅舍,柳枫发觉桌案下的画卷不翼而飞,便知天绍青已取画远去,但夜晚露宿,荒郊并无它处,仅有此间萧然居,便来这里打听。

萧然居士之名,柳枫早有耳闻,然为了保险起见,还是隐名化姓,以木风为名,暂住下来。

待他们进庄之后,小童将宅门掩闭,程品华引领同门二人,一并在丈许外止步,昏濛中,唯有门前高挂的两盏灯笼透着温暖,馀些角落不甚清晰。

程品华四下谛视,只见两旁蔓草寒烟,槐荫盈门,冷瞥一眼,遂又与同门离去。少许时辰,三人在飞瀑前顿步。

这间歇,飞瀑边侧已与先前不同,多了一张供案,其上摆有寒秋熟透的瓜果及冥烛香纸。

奔至案前,程品华忽而鼻头抽咽,似乎有什么悲伤将要爆发,往前走了几步,拈香在手,卓清月要为她燃起冥烛,她固执地推开,道:“不用了,我自己来!”

她默默抽泣,将祭祀之物引燃就绪,真诚地朝西北方颔首,神情庄重肃穆,哽咽道:“天枫,今日是你的死祭,我至今远在千里之外,今年教内多生变故,朱室造孽,连累我教重迁别处。因教主近日病重,我身负任务,无法赶回去了,你要原谅我。”说着,仰面叹息:“我已经正在准备,你的大仇即将得报!只可恨他孤身乏力,且行动迟缓,总是难以痛下杀手!”

卓清月面现戚容,从旁跃出,说道:“其实我就是有些不明白,好不容易牵住天绍青,诱她与那神医之子成亲便罢,因何又要放弃,让她与柳枫重续前缘,须知前缘再续,他更难下决定!”

程品华侧目回顾他的衣袂,冷嗔道:“你真当我要她与苏乔拜堂,自此与柳枫断绝情分?”

卓清月冷哼道:“我看你筹思久矣,也不像假的!”

程品华薄怒道:“清月,你一再小瞧我,是何缘故?总当我心念柳枫,让她另择夫婿,是存有私念?”说着,语气缓下道:“方才天绍青说的话,你也听见了,难道她就没有自己的主张,会听我一意孤行之见?如金花郎那般,世人皆以为其好女色,可又怎知那是他掩人耳目之法?他练得一身金刚不坏,若果真近了女色,如何修的成呢?不过是教世人猜测不到他的功夫修为,放松戒备!莫非世人当他是个蠢蛋,他就真的蠢了?”

卓清月被说的气焰熄灭,程品华见势又道:“我怂恿天绍青与旁人成亲拜堂,你就当我为了自己?我当然是要安抚她的心了。如此她更能看清现实,认清她的内心,思念越重,越难躲过柳枫。况且你也太不了解柳枫,他自小受苦,一切因由何来?若非他父亲被华山派害死,他母亲岂会平白生了失癫怪病?”

卓清月迷茫道:“可是他与天绍青见面,夫妻情深,与你有何好处呢?你就不担心柳枫一时心软……”

程品华顿时恼怒,截断话道:“休得胡说,怎会呢?”愁容散开几分,深信道:“他们多见面,只会令柳枫愈发想起自己的母亲,反而分开,会令柳枫有所顾忌,犹豫不定,迟不下手,我不会猜错的。”

深叹一口气,她又期期艾艾道:“如今——濠州——大局已定,是该他——解决个人恩仇的时候了!”

卓清月低头思索,不无顾虑道:“然也,不过此时此际,可万万不能出岔子,朱家到此作乱,将我们圣教驱出。以我之见,柳枫联合清淮军出兵击之,我们可在朱家兄弟落难之际,痛打落水狗!只是朱家尚未势灭,柳枫此时岂能罢手,陷入江湖私仇?”

程品华语重心长道:“就待他诛灭朱家三兄弟,为我们圣教报仇雪恨,我们只需静待便可!”

卓清月不再说话,走去顾凤鸣身旁立定,顾凤鸣望了他一眼,面容复杂。对于这些事情,他最近好像总无意见,处于沉寂之态,别人吩咐他作甚,他便依言照做。

卓清月回望着他,见他神游天外,不知所思为何,不禁推了顾凤鸣一把,才将顾凤鸣意识拉回。

二人再望程品华时,程品华已经朝西北方诉说起来:“天枫,再过一些时日,我就会把他带去。他现在对一些事毫不知情,上次我帮了他,将他父亲李继岌之死的真相如实告知,他非但不感激我,反倒折辱我,令我在太尉府一众人前蒙羞,恩将仇报,我……”咬住唇角,又不知如何说下去了。

夜已过去大半,萧然居士并不就寝,而是立于一处檐下举首遥睇。前面院宇成叠,不甚宽广,正前面却辟的曲折幽深,奇石于径旁错落,不远十丈处有池沼一方,水声激激,几叶荷灯飘于其上,星星点点,漫出五色斑斓的流光汇聚水面,缤纷烂漫。

萧然居士微笑着,又指了几名婢女前去燃放荷灯,一时间,婢女们着鲜衣,从萧然居士身后那处屋内鱼贯涌出,个个手执彩灯,提裙拔足,欢快地奔去池沼旁,待灯盏全都落上池面,往远了漂流,她们不由一齐欢笑,拍手蹈足。

萧然居士执扇疾指,扬声道:“好啦,都回来!”

十数婢女齐声应道:“是,遵主人命!”欠身施礼,齐都咯咯娇笑着奔回屋内,退去一面屏风后藏住。

萧然居士命人在旁侧花坛燃上一炷香,待他抬首,池旁小道上远远走来一人,一身碧衣翩跹,宽肩给人厚实之感,细腰上所系的玉带也随之飘然,荷灯散放朦胧,在他身畔耀出琉璃也似的光芒。

他神色不为旁物所动,敛容不着悲喜,镇定中彰显神清气朗,从容穿过那处池沼,一步一移间,剪影轮廓分明,只见右手中提着一口剑,剑鞘雪色莹然。

他举步轻捷,好似踏着云雾,行走不缓不急,冷静非常。玉骨般的风姿,观之静雅,只觉得赏心悦目,剑挑似的眉峰,斜刺两鬓,眼睛清亮,目中碧光悠悠,稍是流盼,便射有光华,一股英武卓然之气直逼而来。年岁倒也不大,约在二十许间,却丝毫也看不出年少之诟,反而暗蕴锐气。

碧衣者心无旁骛地走着,萧然居士也一瞬不瞬地盯着他,就在此际,苏乔忽然携着天绍青,从萧然居士旁侧走过,本欲向萧然居士打个招呼,却见萧然居士看也不看这边,只管盯住前方,连朝这边摆手,苏乔便没有它言,扶着天绍青迎向碧衣者那个方向。

天绍青手持木棍,与碧衣者擦肩而过,棍端在地面点出一阵杂乱的声响,想必是探路的缘故。

碧衣者本已快要走过,闻到这阵奇响,忽然将目光抬起,在那瞬间凝望了天绍青一眼,许是觉得好奇,心中盘思着什么,回头后又频送了几番目光。

这时,他的神情便发生变化了,宛如心事萦绕,眉头锁紧,悻悻然地走到萧然居士跟前,拱手道:“居士,劳您久等了!”垂下头,却又思索着方才的事。

萧然居士看在眼里,不动声色地问道:“木子,你都准备好了吗?”

木子垂手而立,果断点头。

萧然居士从阶前走下,摇着白扇,慢条斯理地道:“这几日,我总教你呆在密室里,那里面黑不见光,你— —还习惯吗?”回首仔细凝睇木子。

木子恭谨地回话道:“居士,您传授我剑法,我时常感念在心,可我今有两件事要向您禀明!”

萧然居士惊讶道:“哦?你——真的决定要告诉我?”

木子老实道:“刚才来的路上,我一直在思索,还是觉得不吐不快,我们之间既已贵为朋友,便要真诚相待,然否?”

萧然居士眉睫间微露笑色,指着木子,畅快道:“然也!”

木子又侍立一旁,恭敬道:“那么我便开诚布公了?”

萧然居士颔首示意。

木子凝眉,满面歉意道:“首先我要向您致歉,在您不知道的时刻,我前两天曾擅自离开过密室,去了一趟外地!”

萧然居士‘啊’的一声哀叹出口。

木子赶忙跪下拜道:“对不起,我实在有紧要的事情,需得回家查看,走得匆忙,怕您不许,故而诱使您的守卫家童,莫要泄露。”

萧然居士见他跪地,竟吓坏了胆,自个儿也在对面跪下。

木子见之,诧异道:“您何有此举?莫非已经猜到第二件事情是什么了吗?”

萧然居士点首,迎望着他道:“木子李,我早就应该想到你是谁了!刚才从后门溜进数名士卒,扮成朱兵… …”

木子面色尽变,截口道:“您看见了?”

萧然居士含笑不语,木子望其颜,赶忙一步上前,将他扶住,连声激动道:“居士,请起,快请起!”

二人临风相笑,鹤然挺立,多少心照不宣隐藏其中?

突然,木子满面愁容道:“居士,我在您的萧然居内学剑,已有数载,可有一事不明,望您见告!”

萧然居士见他仍然礼敬自己,不由升起敬佩之情,忽听他一语问出,惊咦道:“何事?”

木子长叹道:“以前学剑,您并未教我呆在黑暗之处,近几个月,却常驱我坐于密室,不着灯火,也不练剑,数日更不让出,我百思难解您的用意!”

萧然居士闻罢,长笑道:“今夜你就有答案了,先将我授你的八式剑诀耍一遍吧,自有结果!”随手一指池沼,脱口道:“就在那水面,我已为你备妥了!”

木子正要行出,苏乔忽又疾步纵来,朝萧然居士道:“居士,在下有个不情之请,未知居士可否允许?”

萧然居士爽快道:“本庄也并非隐秘之地,向来欢迎远来贵客,少侠有话,直言无妨!若能帮衬的,我乐意效劳!”

对方大度,苏乔反而不自在起来,犹豫半息,回首视向天绍青消失的那一端,喃喃道:“我的朋友有个习惯,每到一地,必要先探清路途,不然却不肯休憩。我见她实在疲惫,想劝她早些安歇,待明日天亮认路,她却说明日人多,若是走错路了,只怕不便。我想来想去,也认为她说的有理。”说至此处,转头回视萧然居士,道:“是故我想带她在您这里游览一遍,不知方便么?”

萧然居士大方道:“这有何难?你们尽管去吧!要不要我派个下人,为你们引路解说?”

苏乔摇首道:“多谢居士好意,不过她双目失明,还是不教旁人知晓为好,我怕她洞悉下人意图,心里忧伤!”

木子在一旁静观,忍不住插话道:“为朋友设想周到,阁下不错呀!”

苏乔睇视过去,揖礼回敬,却现出一脸苦闷,又面视萧然居士与木子道:“此事乞请二位保守秘密,可否? ”

木子毫不迟疑道:“朋友尽可放心!”

苏乔言谢去了。

萧然居士忽然指定花坛边上早已燃起的那炷香,喝叫木子:“木子,你看那头,它快要燃去大半了呢,你能在它燃尽之前完成剑招,并以荷灯举天收招吗?”

木子适才不曾注意,这会儿不禁暗吃一惊,连忙掣剑在手,双臂朝两侧平张,身子凌空飞旋,一时剑光飞舞,他开始原地击剑。

他长剑递出,蹬足弯膝,剑与目成一线,急刺而出,一朵剑花遂从剑尖浮出,他奋臂大呼一声:“飞鸿过隙!”

萧然居士拍手称扬,又高声喊叫:“大风飞扬!”语罢,屋内藏的那数名婢女竟一同涌出来,四面站定,分距离将木子包围在一个圈内,各个又呼又喊,俄而以横波睇之,明眸波光荡漾,似是有意逗弄木子,也似乎刻意调笑引诱。

那些女姬长相姣美,都是韶华年纪。

然木子目不邪视,直盯剑面,他已知道了萧然居士意在试探,姑且将身旁一切视若无物,不想他起身舞剑,那十数婢女也在腰间掣出软剑,砰然一抖,齐向中央夹攻而来。

木子又及时拔高两丈,使了一招‘云鹤游天’及‘飞鸟出林’,身形遁飞,急向阶庭一侧的花树疾驰,那端花树成林,被他一剑齐削而过,带起落英纷垂,十色不等的花朵漫天撒落,如珠缀玉溅,绚丽耀目。

花香浓郁,他一袭碧衣在花间穿行,凡剑芒挑处,花瓣分开,散出妖娆的光晕,绚练夐绝,缤彩多姿,花影重重中,落花成琢。

残雨流花,乃萧然居士自创剑法中的第五式,眼见木子应变机巧迅疾,萧然居士心中欣喜,但他情知尚有三招未曾使出,轻易露喜,未免过早,便摆起面孔道:“游龙潜水!”

木子闻声向下俯冲,转眼掠入池沼中心,人剑一体,成直线向水下潜入,瞬息便将身子彻底埋淹。剑在水中一搅再搅,不知使了多大的力气,只见流水层层叠叠,随着一个漩涡越滚越大,好似巨大引力向上冲旋,只闻蓬蓬数响,数根擎天水柱漫起丈许来高,溅落水花无数,流沫四散飞泻。待泻入四周,顿时将地面撒湿,那些荷灯更分毫不差地被水柱托起。

木子整个人猛地从激流中冲出,接连拧身,转了数转,长剑带过,以剑面接住七盏荷灯,整整齐齐地依次抛落在池沼外围的七个方位,再一飞掠,飘然落地。

这个时候,香未尽,他眉峰浅淡,衣袍全湿,却从容潇洒,喜不自禁,走向萧然居士道:“居士,我成功啦 !”

猛听有人大赞道:“好个蛟龙出海,碧落满空!”只见眭听轩走了出来。

眭听轩习剑十年,对剑术一向敏锐至极,自进庄后,他也不曾休憩,柳枫倒是连日劳累,又寻不着天绍青,便在房内伏案入眠。

眭听轩与柳枫的客房,皆与池沼毗联,只隔一面墙壁,而剑声笑语,入耳逼清,眭听轩哪能安然就睡?遂挟了剑,蹑足前来观看。

未料他话声方落,柳枫从后面连� �奔出,看到木子,惊唤道:“弘冀?”(未完待续)

已为您缓存好所有章节,下载APP查看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