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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百八十九夜影抽吟分客途,山楼聚首道中人

原来那木子不是别人,却是唐主李璟的长子李弘冀,现任燕王,领元帅职,镇守宣润二州,京口别无战事,他亦时常辗转萧然居,盖因早年留守扬州,曾因缘际会,成了萧然居士良友,常来此习艺,致使现在也没改了习惯。

此刻,李弘冀浑身湿漉,刚刚脱水而出的他,碧衣玉带,各处水珠绮分,四角灯烛辉煌,水珠皆在烛下映出缤纷光彩,就彷如河宿在碧面上交织,其上褶痕纵横四向,落得如雾如画,纵观恰似天然泼就,随他举步之间,时而以动至静,时而静又归于动,衣冠上下,水淬奕奕,垂尽皓耀。

再说李弘冀本也是在这萧然居中掩藏身份,目下被人当众直呼名讳,焉能不惊?无暇瞻顾眭听轩,惊视其身后那人,见是柳枫,心神方定,喜道:“李太尉!”疾步朝柳枫奔去。

柳枫亦快步上前,迎住李弘冀,将他上看下看,欣喜不已。

适才李弘冀出水惊人,亦被水浸湿,然而立在远处看他,碧影鲜洁,仪观伟然,全不似无力之容,反而英士之风毕露,流水的遗落,并未对他造成障碍。

他行走流畅,步履轻便,夜风振衣,莹亮的水雾自被打落些许,更见皓然洒落,一身辉光澹然,犹如涤濯着沧海之气,面颊上也似蒙上了一层烟波,喜色中,冷静依旧。

当他来到柳枫跟前,手中那口剑尚滴着水渍,可见他出离池沼,才是眨眼功夫。

这时,眭听轩也在旁侧止步,左手伸出一指,轻轻地在鼻头摩挲刮弄,露出一副沉思之态,好奇地瞻视二人。

那萧然居士静立一旁,姿态端正,一面摇着白扇,一面瞧着柳枫,喜悦的面庞忽现肃容,闻得李弘冀那声唤,他瞬间失惊,侧目盯住柳枫,惊讶道:“李太尉?”免不得疑惑。

此番柳枫借宿萧然居,乃是隐姓化名,为了不使人起疑,早将皮甲脱去,又舍不得扔弃,念念难忘舒望临终侍奉之情,距舒望离世,这才不过数个时辰罢了。

当初受刺假死,那几日,他一连数日俱着袗衣,忙碌中未曾换洗,前胸膛尚布有血污未褪,当下便将袗衣撕碎,捡了完好处,当包袱来使。故而现下他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纯白里衣,上面自然也遗有剑创的痕迹,印着血迹蔓延过的深褐色,使人不胜唏嘘,生出一种弱骨不堪风雨摧残之感。

可他神态从容,流露出的却永远是不服输的神色。

柳枫并未料到李弘冀现身在此,也不知李弘冀与萧然居士是否互通身份,只料二人熟识,是以一语惊唤。然而李弘冀对于柳枫的出现,也颇为意外,只当是萧然居士新邀的客人,早已认识,便也不假思索,脱口揭穿柳枫身份。

柳枫见萧然居士将目光投来,隐隐有征询疑惑之色,拱手道:“此前以木风相瞒,实乃迫不得已,望勿见怪 !”

萧然居士当即想起近日淮河两岸的战事,恍然摆手,大喜道:“恰才我观这位兄弟,虽是衣着褴褛,行走之时,却印堂棱起,丰神英毅,目中不时射有神光,便知不凡人也,果然应了此言!”与柳枫招呼过了,又看向眭听 轩。

只见眭听轩面目冷肃,莫测晦深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,眸中寒芒流动,暗运冷峻,衣饰尽白,就如那天山上的圣雪,洁亮而永垂山巅,孤立于最高端,终年不化,一粒尘埃,也不能撼动它分毫,无形中给人以压迫之势。

萧然居士打量少许,即知此人行事干练,持重沉稳,非世俗人所及,看他神情俱敛在心,低叹:“难得,难得!”料到眭听轩必是极有主见之辈,难以受人掌控。

柳枫瞧萧然居士盯着眭听轩,不住地发愣,连忙引荐道:“这位是在下的师弟,一如先前,即是听轩!”

萧然居士目光锁定眭听轩,不疾不徐地问道:“莫非便是近几日于江湖上声名鹊起的白衣剑侠?”

眭听轩面不更色,颔首道:“真真假假,我依然如故!”

萧然居士点首道:“剑道侠节,真乃名士风范!”

众人完全不料萧然居士口出此语,眭听轩闻之,也很愕然,但神容未变,他认为承谢对方夸赞,容易显得自家傲慢,推谦容易作态,落人口实。对方终究乃一介剑道长者,况且自己是客,故而退出一步,不再言语。

李弘冀却低头琢磨着柳枫先前之言:“木风?木子!”看了看柳枫,忽而悦然道:“真有缘也!”

萧然居士会意道:“然!相逢何必曾相识,诸位请屋里说话!”向外微视一眼,欣然将三人延入冀室,待为座上客。

四人并坐,各叙寒喧罢了,萧然居士又命早先的婢女们添备酒食。

李弘冀衣着湿透,甚为不便;柳枫也衣裳破烂,眭听轩长途跋涉,亦是风尘仆仆,萧然居士便指了几名婢女,为三人准备热水新衣。

婢女们经过李弘冀身侧时,频频投以横波睇视,更时不时交头窃语,指着李弘冀上上下下,喋声道:“你看他……刚才呀,真好玩……”后面的话压低,甚至不说,俄而兴起处,几人相互扶肩,飞步曳到门口。

饶是李弘冀耐性再好,也被闹了个大红脸,左右不自在,只管低目回避。

他虽然从小在深宫长大,见惯了姑娘家,不以为奇,可宫中侍女多有束缚在身,大半见了主人较为拘谨,轻易不敢随意品论自己,小小年纪便现出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,反观这些婢女却天真灿漫,对己毫无惧意。起先自己练剑,神思被剑气所夺,如今却不得不给予正视。

他还以为自己仪容不整,才招致此等闲话,或者就是哪里不妥,赶忙伸臂,将衣袖凑到鼻息处,一阵嗅闻。

婢女们见状,更没有顾忌,躬身笑成一团,但恐主人责骂,慌忙奔出。

两廊下花影西斜,枝柯扶疏,烛光射于槛外,欢笑声渐渐淡了,萧然居士睨着婢女们远去的身影,眉睫间又微微浮出笑色,更加莫测高深,大有纵容之嫌。

顷刻,婢女们来报,水已备好,李弘冀急忙起身离去。

柳枫便也暂时辞别萧然居士,只有眭听轩多坐了一会儿,望着手中剑发怔。

萧然居士在旁延视已久,越来越喜欢这个年轻人,不觉微捋长鬓,暗中点头,突然道:“侠士威名一方,李太尉又素理两淮战况,夜深到此,可是有进攻荆山之意?”这番话只是他心中的疑问,权作试探。

眭听轩已明了萧然居士的弦外之音,柳枫的太尉身份既已暴露,纵然有心隐瞒,以萧然居士之能,必能一眼看穿,扯谎反教对方低看自己,任是谁人也会寻思着堂堂太尉,身系重任,今下擅自离营,到此作甚了。

推脱不过,眭听轩索性直言道:“是因为看见了几个朱兵在山间出没,想来居士这里打探一番!”说的合情合理,也是实情。

他话语点到即止,并不多言,柳枫的个人感情,未经其同意,还是不要教旁人知晓为好,他是明白的。

萧然居士见他坦诚相告,心下悦之,不无感慨地道:“此地处于荆山之边,远观诸峰相依,冈岫绵亘,烟光凝翠,万壑千崖,却又要沦为争战之地了!”

眭听轩之所以久留不去,无非是不明萧然居立场,以防无人时,萧然居士走漏风声,招来朱兵。概因他与柳枫找寻天绍青的间或,曾经亲睹数名朱兵朝此奔来,是故落宿萧然居,并非是二人穷极无聊之举。

然柳枫也未料到李弘冀在此,转眼工夫,李弘冀稍微沐濯,便已走回,这次仍换了一身碧衣,只是为了不使众人久等,也未戴冠,长发简略地盘拢头顶,仅以一支碧玉发簪穿髻而过,将之绾束,一眼望去,简洁中透着文人雅风、武士的利落,干净又不失清俊。

酒食菜肴已经上桌,三人坐等须臾,仍不见柳枫折返,眭听轩便借故辞席,亲往唤之。待转身之际,偶然遥睇,不想遇着苏乔与天绍青相携并走,由池沼一侧缓缓踱来。

天绍青唇角微动,似乎喃喃低语着:“三十步,五十步,拐个弯,又二十步……”一边咀嚼步数,一边铭记在心。

苏乔遂停步问道:“小青,你都记熟了么?”

天绍青顿首,喜悦道:“记熟了!”此时已不需要木棍,被她捏在手心,把玩着。

李弘冀看的大奇,若不是亲眼所见,实难相信这样的事实,一个盲女竟能在短短时间内,前后判若两人,倘若他先睹的是眼前的天绍青,也无法料出她是个盲人。

身在皇宫之内,李弘冀什么都见过,就是不曾见过这等奇事,看那少女,身子纤弱,足尖点地,两脚踏实,也没有武功,如何做到的呢?

藉此,让他觉得天下之大,无奇不有!

苏乔闻言,也折服道:“这庄院里外,栋宇巍峨,数门纡回,曲折数重,你仅是走了一遍,便能熟记,实非寻常人可及,看来它日必有后福!”

天绍青笑笑道:“小乔,你忘了,我每日从早到晚,又无旁的事情可做,只记所走行程,孜孜营求者,仅一事耳,犹能不记下嘛!”

苏乔尚未搭话,李弘冀从屋内走出,挺立在檐下,赞叹道:“真是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呀!”

天绍青闻声转目,露出迷茫之色。

苏乔偷瞄了一眼,压低声音朝天绍青说道:“是居士在与朋友欢宴,说话者是居士的朋友!”一看不打紧,正看到眭听轩与李弘冀并肩站立。

苏乔一怔,刹那间直愣愣地呆住,好似猜到其中诡秘,心底连问自己:莫非缘分真的如此?有些人,想要躲匿,可一旦有缘,即使是在千里之外,也必有相逢之日,而无缘之人,纵使对面而处,也不见得心灵相惜。

眭听轩也是一呆,虽然柳枫此行一半为此,但他实不想竟真有这般巧合,他在想柳枫会否陡然从另一面行出,果真那般,柳枫是该喜还是该忧?这位姑娘,又该如何自处?看她对柳师兄情意绵绵,却不知因何缘故,躲躲闪闪?柳师兄前番既与她相见,为何又要逃离?以致后来错失良机,二人反反复复,实在教人无措。

遥睹良久,眭听轩一言不发,径直离去。

天绍青遂悟道:“那我们不要打扰居士雅兴,快走吧!”

苏乔也正有此意,与天绍青别了萧然居士,径往一条狭长逼仄的篱径走去,正穿过东南面的月洞门,而眭听轩则恰好走的是东北面。

东南与东北,连了同一面墙壁,各开两门,另一面别有洞天,只见九曲回廊临水而设,碧波荡漾,湖面上飘着花瓣数许。

右翼水畔,柳丝匝地,远望亦是高楼绣错,盖以茂干庇荫,抛光的鹅卵石横铺于地,牗外花片周遮,柯交于上。

左侧屋宇修整,尚有巨屋三楹,天绍青便住在垓心,苏乔与之毗邻。最外一间房也住着人,只是任凭天绍青想破头皮,也绝难料出那人是谁!

天绍青回房时,那屋门被人推开,随即走出那人,年约四十有余,横眉阔脸,苍颜古貌,身披葛衣,更显瘦骨峥嵘。

他黄须霜鬓,眼泛幽蓝,举步似流星飞沓,一股浩气英风,令人不可逼视,举首见隔壁有人进屋,眉宇间现出一分温和之色,好一个慈眉善目,轻喃道:“小姑娘,不期今朝我们又见面了!”

他浑身别无长物,唯有揣捏的那件物什极不寻常,乃一柄九曲乾坤铁纨扇,整个形如满月,其扇骨多从中心向外散开,以玄铁围绕,此玄铁俱为拇指粗细的铁片,并有九角。

天绍青并未听见他的话声,回屋后便立刻将门关了,背倚在门脊上,连流眼泪,只因苏乔方才将所遇经过一概告诉了她,柳枫极有可能亦在萧然居,却未留意外间那人,正是玉柳庄主人秦世英!

苏乔见天绍青掩了门,不免满腹心事,回首又见有人延视自己,不由与秦世英对视。

秦世英朝苏乔微笑,苏乔亦微笑回应,却相对无言,径入房中休憩去了。

秦世英临风一息,身后那屋内又有一人趋步出来,不是别人,竟是蓝少宝。

蓝少宝身躯疲惫,眼睫都耷拉下来,盖住了半边眼帘,使他看起来是那般困倦无神,走到秦世英跟侧,一句话没说,忽的跪倒,连朝秦世英叩首。

秦世英神情淡然,将手一摆,说出一番狠戾的话来,怒叱道:“世俗间的这些繁文缛节,简直讨厌,你也给我来这套,太没骨气!”

蓝少宝不料他性情温和,说话竟然不顾外人感受,我行我素,态度更是瞬息万变,难以捉摸,不禁愕然道:“师伯,小侄——”

谁知秦世英冷哼一声,不理睬他,甩袖入屋。

蓝少宝也只得跟进去。

原来他抱着伤重的单紫英,逃离朱友贞大帐后,单紫英流血不止,蓝少宝勉强施救,她仍有性命之危,朱友贞那一掌险些断绝单紫英气脉。蓝少宝逃到山中,恰遇秦世英及萧然居士在风中比斗,二人在江湖齐名,虽都隐居,却隔三差五较量技艺,风雨无阻。

秦世英这一生也没有别的朋友,唯有萧然居士,当下见了蓝少宝的九玄剑,急蹿上前,询问了究竟,多年的同门叔侄才相认了。

帘垂烛暗,秦世英正襟坐于室内,微视蓝少宝,越看越不顺心。

他平生行事古怪,犹为自负,见解也独树一帜,低眉顺眼之辈,他又是痛恨,又是厌恶。自个儿不争气,合该被人欺负。

他认为天底下最亲莫过于兄弟父母及同门师情,观蓝少宝这半生,同门内,一个曲凌云,斗不过;妻室也反来欺辱;统领一方,下属也一并反之;学个九玄剑法,也招致祸端,被人穿了琵琶骨;后来雄心一壮,立志复仇,又事事受制于敌方,这辈子可谓是一败涂地。

真个是哀其不幸,怒其不争!

那屋里有一间密室,单紫英就躺在里面入眠,蓝少宝见秦世英不喜自己,只得回到密室。

九曲回廊上,灯盏飘摇,射下荧煌般的灯火,使得湖面明艳旖丽,水畔的右翼,平地起建精室五楹,其中两间便为柳枫与眭听轩的居处。

适才东北面的月洞门通连至此,二人客室也正与之挨着,眭听轩屋内的绩烛未熄,柳枫屋内亦如此。

眭听轩来到柳枫屋外,遥见屋门敞开,珠帘垂地,谛观之下,柳枫兀坐烛下,低首望着里衣上的血迹发愣,这大半时辰,竟动也未动。

眭听轩惊讶至极,举步走进去,柳枫闻声而起,背对着他道:“以前我未曾发觉,自从青儿出现后,不知何时,我竟再无意识主动换衣了,即使目睹那令我无比憎恶的血衣,再也不复当初的感觉!”

这话如锥子一般,刺中了眭听轩的心事,他想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柳枫言外之意了,因为眭听轩也有个习惯,平素只喜欢白衣,他的衣袍从里至外,十六年不变,从来都是白色。

白的胜雪,也代表着他不愿意触及的往事。

他暗思道,既然自己有这样的习惯,旁人也可有之。

他走过去,轻轻地坐下,道:“居士他们在等你!”

柳枫仍然不曾转面,只道:“我去去就来!”遂钻入一架落地屏风的后面,简单换过新衣。一盏过后,重又踱出,见到眭听轩一只手揣着一块白巾,慢慢地擦拭剑身,从剑首至剑尖,无不一拭再拭,专注而用力,说是深情,却又眼底无物,看不出他盯着什么,目光沉着冷峻,无悲无喜,这一刻,宛似周遭一切都不存在了。

柳枫无此习惯,所以乍然观之,略有些吃惊,那么自己这个师弟是想杀人呢,还是另有打算?可其身上并无杀气显露,而是呈现出一种连柳枫也捉摸不透的深沉。

柳枫忽然感到他离自己很遥远,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白衣神剑,一个游离于世俗之外,却不得不坠入凡尘的神剑,始终蕴有自身的想法,而自己的生活从被天绍青闯入之后,志向与过往经历皆暴露于人前,不再是秘密,也容易被人看透。

被人看透,就意味着世人都知道他的弱点,容易遭人算计,‘李双白’的重现江湖,岂非就是一大印证?

柳枫正自思索,就听眭听轩道出一个惊人的消息:“她——在萧然居,就住在湖的对面,与柳师兄一样,也是第二间房!”

柳枫闻言失惊,连夺数步,纵至门口,朝对面张望。

那间屋舍内灯烛已熄,柳枫呆呆地望着,不禁泫然地朝远方伸出一只手,似要牢牢抓住黑暗中的那道虚影,亦或是推开那道门,却终究止步不前,慢慢地将手缩回,重又回到屋内。

眭听轩听到他的脚步声逼近,照旧擦拭着剑身,也不奇怪柳枫为何去而复返,徐徐道:“有件事我要说出来,之前她就藏在那茅舍的外面,可是我没有告诉你!”

柳枫似乎只有苦笑,坐在一旁,轻描淡写道:“你做得对!也许你当时告诉我,我也不能给她想要的,不过是不见——怀念,见面徒增伤感,还要面对离别!”说着,又一手扶额,自语道:“她也做得对极,我与青儿今生只能形同陌路!”

这些话,眭听轩也不知有无入耳,只见他神容冷静,将剑擦的莹亮,光芒夺目,自顾自说道:“柳师兄,我希望你清楚一件事,在我的心里,挺身相助,没有朋友与不是朋友之别。起初我只身来到濠州,你也不是我的朋友,我也未曾见过你一面!”说罢,目中突现冷厉,盯着一片虚无,脱口道:“何况我最痛恨强人所难的人!”

柳枫接道:“我明白!”

眭听轩这番话突然使他心头一震,犹如被雷击中似的,怔怔端视着眭听轩,也忘了要赴萧然居士的宴席。陡然间,就觉得眭听轩该有一段尚未揭开的往事,那话中含恨,恨的极端,必有缘由,然而他是个不大过问别人伤心过往的人,所以也不问。

眭听轩反而猛地停下擦剑的动作,认真道:“我想说一件事,你愿意听吗?”也未延视柳枫,柳枫恰恰感觉到他在看着自己,虽然他目光没有投过来,可更胜直视。

不等柳枫搭话,眭听轩缓缓起身,开始在柳枫面前踱步,柳枫始终也看不清他的面容,只听他的声音传在室内。

那是一个故事,被眭听轩娓娓道来,含着几多凄酸、无奈,并有一种隐隐的痛楚。

从前有一对姓眭的兄弟,家住高邑东监村,哥哥喜欢读书,弟弟偏偏喜欢做生意,所以在他们长大后,弟弟就离家自谋生路,并立誓如不闯出一番天地,决不还乡,临走时,哥哥就将家当分了多一半给弟弟。

那时正逢中原祸乱,四处干戈不休,行军打仗,最需要粮草杂货。弟弟便临时起意,贩卖杂货大米,不料那支部众作战失利,辎重缺失,当时的中原朝廷付不起多余的银子,坑骗了不少客商,有些官员更趁机大捞油水,夹带私逃。

那弟弟年少识浅,不懂得人心善变,也无涉世经验,一次被假冒官府的人所骗,结果连本带利一并赔得血本无归,负债无数,债主纷纷追着他讨打。

他自觉无脸回乡见兄,一日,绝望地走到江边,预备投江,一了百了,却被一个路过的樵夫救下。

樵夫名叫张掖,曾做过强盗,可山寨被官军攻破,同伙多数入伍行军。他受不得那等约束,不愿从军,便于中途逃出来,偏是整日里游手好闲,嗜赌如命,为了躲债,远避山林。遇到眭姓客商,二人走投无路之下,一拍即合,竟入山结伙,打成一片,不久成了异姓兄弟。

眭姓客商天生聪颖,头脑灵活,非但未被山中清苦所累,反而磨练了他的意志,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和勤奋不辍,为他人转手经营各种活计,从中获取小利,日积月累,不出一年,便被他攒足本钱,借此东山再起。又过了三年,成为一方富户,家资殷实,更娶了一房妻室,遂派人回乡报于兄长,将兄长全家接去,并另建了一户巨宅,供其家人居住。

从此两家相好,常有往来,哥哥一家得其庇护甚多。

有一天,张掖忽然登门拜访,方入宅门,瞧见眭姓客商的宅第如王侯般富实,艳羡不已,竟拘束不敢入,彼时他自个儿还是一名混迹于市井的浪儿,时而做樵夫,时而做赌儿,时而去江边垂钓,将上钩的鱼儿拿去市集贱卖 。

眭姓客商念张掖搭救之恩,也生了饮水思源之心,为张掖还清赌债,并购一住处,为其娶房媳妇,教他安定生活。

张掖身无所长,日子清贫,任是如何拼劳,总也不见起色,时不时来向眭姓客商伸手借债,数年俱是如此。

到了一定时候,眭姓客商将张掖独子接入家中,明面上教其打扫门庭,支助家用,实际上是教张掖独子与自家儿子一齐读书,况且张掖独子年幼,仅有五六岁大,哪能干得重活?

“他只是履行着自己作为一个兄弟的承诺,一再告诫自己,他即使富裕了,也不忘昔日那些贫穷的朋友。”眭听轩说的苍凉,柳枫亦听得苍凉。

此时此际,他越发觉得那眭姓客商与眭听轩有些莫大关系,不觉问道:“他是谁?”

眭听轩转头看了他几眼,淡淡道:“是我的叔父,他叫眭振佑!”转面又踱起步子,续道:“我的叔父是为了减轻张掖负担,给其薄面尊严,好教其有个台阶下溜。他也知道张掖素日不务正业,流连于赌坊,后来更听闻张掖加入了一批杀手帮。这天,张掖又将钱财输光,其妻哭哭啼啼地找来眭家,顷刻,张掖陡至,虽然很难拉下脸面,不好意思开口借钱,然嗫嚅良久,还是老话重提,并说这次保管是最后一次。”

说此,眭听轩语气倏顿,眉目现出冷肃之色,道:“叔父给了他银子后,说七年来我都这样帮你,你有恩于我,我终生也不能忘怀,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。可人要有志气,你要衡量自己的需求,知足而常乐,适可而止,不要教我为难。我觉得对你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,就算有所亏欠,你好几次被地痞打倒街头,鲜血直流,都是我伸出援手。不管从哪一次来讲,都足以偿还你的救命恩情了,你为何不知餍足?将我当做倚靠的摇钱树,总当我这里是一座金山,取之不尽!我感觉我已经快要成为你的父母,将你供养。不帮你,别人说我无情,帮了你,你——又是懒惰成性,恶习难改。今番切记只此一次,往后莫要坐吃山空!”

柳枫闻之,忽然联想到眭听轩那句‘最痛恨强人所难的人’,瞬间了悟,惊而谛视。

眭听轩却好似没有望见他,又接着道:“个把月后,叔父万没想到张掖又至,原来他屡教不改,将叔父前番给他的银两又花光了。”

柳枫已有料定,见怪不怪,在旁转问道:“这番他的借口是什么?”

眭听轩接口道:“说他一定洗心革面,痛改前非。叔父历来心软,又给了张掖一次机会。张掖保证会将这些银子用于生计,与人贩卖药材,做个正当营生。”话锋稍顿,面色尽变,恨恨地道:“那些话全都是谎话,他故态复萌,几番骗取叔父的钱财,积攒下来,在附近的城里买了一处大宅,每日拥着歌姬无数,与其妻一同享乐。有人偷偷将此事告知叔父。叔父气急败坏,欲亲自将他那儿子送回,谁料他恬不知耻,又与往日一般低声下气地求帮。几年来,叔父目睹他的摇尾乞怜,对他那副神情厌恶至极,不客气地回敬他说,‘我对你的任务已尽,你另谋生路去吧!’”

柳枫被眭听轩的口气所慑,怔住道:“后来——怎样了?”

他惊讶的是这个故事中,怎能出现眭听轩?

眭听轩忽然打断他的思绪,怒声道:“张掖见叔父绝情,指教一帮杀手,杀了我叔父全家!叔父万万也料想不到,张掖最后的求帮竟是真的。乱世中,江湖上纷争四起,一山更比一山高!张掖淫*妾,被人打上家门,强占大宅,更杀死他的妻子,由于对方势大,张掖一时招惹不起,才来求助我叔父,不料叔父痛恨他的所作所为,以致酿成惨剧……”

忽而眭听轩面现悲痛,失声道:“那一天,我亲睹堂弟昭箓被人砍掉头颅,死在我的面前,他才只有九岁大,前一刻还和我玩闹,叫我‘哥哥’,怎料却死的那样快。我躲在金匮里,大气也不敢出,就盯着他滚落的人头发呆。数个时辰过去了,耳畔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厮杀声、奔跑声、呼救声……”

柳枫大恸,往事翻江倒海地涌来,听了眭听轩的故事,心中更加凄苦,没人比他更了解那种痛苦,简直身临其境,默然半响道:“你怎会在你的叔父家里?”

眭听轩接话道:“我们两家互有来往,我的父亲又多蒙叔父照顾,且我与昭箓年纪相仿,仅差一岁,便时常与他耍闹。叔父一家事发的那些日子,我恰巧就在他的家中,而我哥哥眭昭符当年已有十六岁,常读诗书,为上京赴考做准备!”

柳枫吃惊道:“什么?你的兄长是?”

眭听轩意会道:“是眭昭符,我本名叫眭昭仁!那天哥哥将我从叔父家里救出,回家后,我闭门不出,日夜难忘昭箓死去的状貌,也难以忘记叔父死前的愤怒声、叫嚎声。叔父仅是因为不愿意被累,拒绝帮人,而被人所杀。这个世上,强人所难的人,为何总将旁人的帮助看成理所应当?此后,我不曾开口说一句话,我爹娘都以为我被吓傻了,到处为我找寻良方医治,我也因此走了很多地方。直到六年后的一天,路经龙角山,我独自坐在山腰间那片野地里。渐渐地,天边日暮稀薄,我也无精打采,正在这时,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先生立在丈外看着我。”

柳枫抬头凝望着他,眭听轩陷入回忆之中,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位老先生的话:“小孩,前面多远便有歇脚之处?”

他总也不说话,那老先生再三问路,不见他回应,还当他是哑子,咕哝道:“哪里来的小孩儿,一个人坐这儿闷闷不乐,怪可怜的,莫不是个哑巴?”转念一想,又觉不对,思起恰才相唤时,此子曾抬目望了他一眼,也就是并非聋子,若是哑子,闻知自己问路,如何也会设法告知,不该是这副不理不睬的样子。

那老先生心下当即生怒,灵机一动,计上心头,和颜悦色地道:“小孩儿,爷爷给你看这个……”说罢,躬身拾起一根长草,横空蹿起一丈来高,手臂略一抖动,长草竟直立似剑。

他脚下生风,连三跨五,舞动长草,转眼耍出一套连环剑法。

眭听轩当时看的眼睛绷直,待那老丈舞剑罢了,扑通一声跪倒,叩拜道:“我想学剑,师父!”

柳枫听此,询问道:“那老丈便是天圣老人?”

眭听轩点点头,说道:“师父告诉我,从来没有人那么冒失,未经他允许,便叫他师父,而他在我不断地磕头恳求中,也新奇地发觉我对剑术的渴望和执着。同时,我也告诉他,此生我只想学剑,别无它图,六年来从不开口,也让我深切地意识到,我只有这一个目标,做一个剑客。师父问我学剑作甚,我毫不犹豫地回答说,杀尽一切伪善人!他说欣赏我说的那句话,然后就带我辞别我的家人,远赴天山……”

由此,柳枫才彻底明白眭听轩的来历,说道:“我想我已经明白了你学剑的目的!”

眭听轩面色冷峻,强调道:“我并不是为了给你说这个目的!”

柳枫适时摆手道:“勿须多言,我已晓得了。”起身拍了拍眭听轩的肩膀,道:“我并未怪你,也会尊重你的原则,因为我也无意强迫你!”

眭听轩随他立起,一同走向门外,又听柳枫蹉叹:“不过未料你哥竟然是常州刺史!”

眭听轩与他并肩行走,随口接话:“是,我哥是大晋天福七年的南唐进士!”

柳枫边走边坦言道:“这倒着实出我意料之外!”

眭听轩想及自己一直以化名隐瞒对方,赶忙解释道:“十年不曾再回中原,来到濠州后,恐怕事情累及家人,是故以听轩为名,柳师兄可有什么想法?”

柳枫回首倪视着他,微笑摇首,如实道:“我又何尝不是如此,你我既彼此相知,不必放在心上。”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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