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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百一十七衣冠毕露昔年祸,倒映重波瞻影人

柳枫才走进室内,就见彭允镐与他打揖,笑意昂昂地道:“李太尉可等久了吧,彭某怠慢了!”伸手一指坐处,道:“请!”遂引柳枫向内又走了几步。

看他那副样子,哪里有甚睡意,适才那般作为,定有玄机,深夜不睡,他身子板倒也硬朗。

柳枫目今就待玄机展现,便随彭允镐朝里走去。

两旁灯烛莹然,从各处亮起,一盏一盏挂满室角,照的那高悬的紫色纱帷缥缥缈缈,散出朦胧的光芒。烛影里,忽见一个白白的人影飘然从后面一架落地屏风后走出,移步无声,却眨眼就现身眼前。

柳枫见之,刹那触动,忙不迭撩起衣摆跪下,直呼一声‘师父’,跪定后,他双目荧光闪闪,犹自对这白影叩揖,连拜道:“不孝徒李枫来见!”

这回再也明白不过了,彭允镐让他多等的深意,原来在此。

事实上,彭允镐早知柳枫忧虑,离席后,便已出城,天一老人入正阳关,说服朱友珪出战,不知境况如何,哪间歇他如何睡得着?

因他未唤眭听轩,眭听轩就在屋外扶栏上坐着,倚着红柱养神,偶尔能听见屋里几人说话。

许是八年未见,天一老人拈须端视了柳枫一阵,神情肃然,才慌忙一把将他拉起。

柳枫已经呆了,死死端详着师父,只觉得时光流梭,弹指消人,师父鹤发如丝,竟又添了几许,面上肃括逼人,实令他对往日违誓抱愧,满面羞惭,忽的挡住天一老人的手,又半跪在地道:“师父,弟子委实有愧,辄敢起身?还是就这么跪着,痛快些!”

他这言语举止,皆见对师父尊敬已极。

天一老人也不勉强,纵有话怨,也不好意思再去叱责他,不觉松开手,任他跪伏于地,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似乎极为爱惜这个小徒弟,眉梢眼角尽露慈爱。

彭允镐看在眼里,准备出屋,留他们师徒好好谈谈,被天一老人摇手阻住。

天一老人道:“太保请留步,我这里还有些事,待会儿还要与太保商议。”

于是彭允镐折步回来,站在一旁,这清淮节度使身兼检校太保,位于三公之列,虽不掌管太保之职,却有三公之尊崇,概因这乃李璟特意加封,旨在提高他的地位。

然这彭允镐与天一老人熟稔,也有数月,非常仰慕长者,双方说话,平日也都极为客气有礼,是以天一老人也没避嫌,他也就未走。

再者,目下就在他的房间内叙话,天一老人如何能将主人赶出去,那样也不好看。

老人盯着自己的徒弟,眼睛里全是不忍,叹了口气,伸出一只手,摸了摸柳枫的头,良久也无意拿开。

柳枫别过脸,无颜面见,就道:“李枫九岁在太行山得遇师父相救,有幸活到今日,一展平生抱负,如此之恩,才教我立足天地,做个堂堂正正的李家男儿。只可惜李枫愧对师父教养,遥记得太白派祖师子缘曾有戒规,凡太白派的弟子,不得与月明教弟子无端厮杀。然弟子令师父大失所望,故此戒规,李枫已犯,当初为报家仇,私入月明教,泄露天名剑落于沈家,为他们招来无穷祸端,随后又与月明教起冲突,斩杀数人。弟子秉性好杀,实难改正,常受人之欺,心怀激愤,越不能忍,以致与初时背道而驰,辜负了师父昔日一番期冀,也有违昔年拜师时与师父所立的誓言!”

天一老人定睛注视他,深叹道:“师父且问你,你做这些事,如今这么说出来,可是后悔么?”

柳枫心头挣扎一阵,使人不忍睹之,但他虽言语软化,却始终面带铿锵之色,断然道:“弟子不悔,既然已经做下了,也从不觉得自己不对!人欺我在先,我为保全性命,亦不得不为。如再来一次,弟子仍秉承一贯作风,绝不让欺我者得逞,弟子不信那等以言语能够感天动地,亦可教化贼子者。只是唐廷例外,只因弟子生也为它,死也为它,它朝葬身唐廷,也无怨无悔!”

彭允镐在旁感喟道:“李太尉此言,实教彭某……感叹,哎,真有乃父遗风!”

天一老人截住话道:“何止,与先唐的晋王也一个脾气啊!”说着,微踱两步,面色凝重,沉吟道:“遥想晋王当年,饶是爱煞十三太保李存孝,却仍忍痛杀之,纵然事后悲泣,怀念斯人,可当旁人问及,后悔么?他便语气坚决,回答曰,‘不后悔,谁叫我儿存孝很倔强,不听我言,我李克用怎会错杀?存孝若有怨,因何不找我诉?我为保唐廷,决不允许他做出与朱温勾结的事来。’”

“只是……”柳枫听到这里,已经泪光闪烁,更把头低下去,说道:“枫儿也与先祖一般,一旦省起过往,总无法释怀,不悔做过的事,却怨对不起那个人。李枫实在愧对师父的教导,也愧见那些对柳枫真诚以待的人!”免不得现出一分悲戚,想起了天绍青等人对他的信任和关怀,心中只觉有股气吐不出来。

如若生命中不出现这些人,兴许他亦可从容,亦可残酷,回首时,也无不适之惑。那些人就好比一面镜子,教他不得不面对,也照得见过去和将来的柳枫。

天一老人才从朱友珪处折返,本是好生愁闷,这会儿听了柳枫这些话,教他感慨万千,柳枫自不同朱友珪,然也意念坚决。

他忧虑少焉,忽而眉间舒展,心内道了一句:“我怎么舍得惩处晋王家的孩子,这可是我们李家唯一的希望呐,他并非无良知之徒。”

那边厢彭允镐观出蹊跷,有意解围,见机道:“适才听先生提起,遇到赶往正阳关的朱友贞,但不知先生如何处置他的?”

天一老人自然明白彭允镐的机锋,把他一指,笑道:“太保好一张利嘴,这我未透露分毫,你也知情,却来反问。哎,手心手背,都是我的徒弟,好也罢坏也罢,只是那丹阳子朱友珪令我老头子伤透了心,朱友贞卸甲溃败,且与兄弟不睦,老头子也不意做那火上浇油之事,且他作孽甚深,自有天道惩罚,目今……”

彭允镐不动声色,道:“正好教我们李太尉上阵捉奸好啦,何劳您老人家费神?清理门户说的虽好,然师父杀徒,如同割肉啊!老先生乃隐士,常年隐于深山,自不能沾染过多的杀气!”顿了一顿,他目光环扫,觑着师徒二人,劝慰道:“李太尉总是英雄之后,亦是我李唐的英雄,您既能饶恕朱友贞,怎会介意多一个李太尉?”

天一老人本也有此意,经他一说,便暗暗道:“不错,我既连朱友贞都可以放过,又何谈枫儿?”

老先生到底是心肠比较软,转身慌忙去拉柳枫。谁知陡见柳枫从腰畔解下天门剑,双手捧上,真诚道:“徒儿谨以清居苑所赠的天门剑归还师父,望师父恕枫儿不敬之罪。徒儿有过失,却不能领受死罪,只因枫儿还有大事未了,还乞师父原谅!”

天一老人点点头,诧异地接剑来看,果真是天门剑无疑,遂思虑一阵,抚着剑锋,连声叹道:“天意,李老太君乃清居苑之首,竟以此剑相赠。来来往往几千秋,天门剑仍旧回到太白派弟子手中,想来这是冥冥中注定,你就是它今世的主人,枫儿!”又将天门剑纳于柳枫手中。

柳枫尚未起身,他已拈步说道:“天门剑配你的命数,不需波折,便归于你,师父也莫敢违抗天命!却不知那天名剑命定的人……是谁?当年两剑各有其主,现今一齐重出江湖,天门剑已为你所有,而那天名剑游游荡荡,虽为玄天门拿去,但为师总觉得那赵二门主拿到它,会是个不祥之兆。他才一得剑,就受凶光,为人所伤,显见那剑也非他能有。那么如果赵二门主也不是天名剑的主人,究竟最终会是谁能得到它,与枫儿你相合呢?历来天门与天名两剑显现江湖,都是一对!莫非那人的命途多舛,至今也还未显露真身?”

这话说者无意,听者有心。

柳枫乍一听天一老人咀嚼的话外之意,心内一惊。

命途多舛?他反复吟诵着这句话,突然伸手将天门剑拿起来,深看了两眼,这天门剑经传自己手里,未经任何祸劫,他也实感奇怪。

命数相合?谁能与他命数相合?不就是天绍青么?

可……他与天绍青存有罅隙,终生也难以化解,青儿怎么会是天名剑的主人呢?

以青儿的能耐,要夺天名剑,难如登天,何况青儿还无心夺剑。

再者,青儿怎会命途多舛?

柳枫忽然想到天绍青说的那句话:“红尘易老,浮萍易散,飘泊无根!哪里都一样!”

他的手颤抖起来,不觉摸到怀里的《剑宗大诀》,顿感玄机闪现脑海,莫非萧然神女那本书就不是给他的,而是给天绍青的?

可师叔为何不直接送于青儿呢?而且……而且青儿也没可能失去武功啊!

想到这里,他突然感到头痛,为使头脑清醒,就朝两旁极力甩了甩头,这一幕恰被天一老人看见,惊异地挽住他的手臂,问道:“枫儿,你怎么了?”

柳枫安静了片刻,摇首道:“无事,师父你不用担心!”

天一老人叹道:“哎,你知不知道师父也是沙陀族人呢?”

柳枫好似听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一般,骇道:“什么?”

天一老人见他心神略有些恍惚,就打算把实情和盘托出,朝他微一点首,郑重道:“当年你在太行山拜艺,也是师父正在追击丹阳与玄阳两个孽徒。他们狡猾多端,数次用声东击西之计,制造假象,以求脱身,反而骗为师多方奔走。那次为师听说他们极有可能藏在太行山,便赶去金铉掌门处,路经悬崖,意外看到你……”

柳枫被勾起往事,目光绷直,盯着天一老人,更觉得他今生没有办法偿还天一老人的恩情,那一次九岁落崖,生死俱在一线间,他差点死去。

从此,那也是他另一番命运的开始,天一老人知他懂他,授他毕生技艺,他也奇怪,师父为什么就了解他的身世,愿意倾尽所有养育他。

天一老人看着他眼睛里飘转的流波,说道:“你身上有块玉,刻着李唐,且你睡觉的时候,经常会说话,你还记得么?”

柳枫立刻呆了,他做噩梦的时候,的确会说胡话,当下恍然大悟,与天一老人对视道:“师父当年也是这么问我的。”

天一老人拈须一笑,长身而起,呵呵道:“你是个好孩子,即使知道秘密已经泄漏,瞒不下去,也不愿意做个屈辱的人,对为师一语道出,‘我就是李继岌的儿子,要杀的话,不用偷鸡摸狗,直接冲我来!’你的神态不卑不亢,实令为师记忆犹新尔!”

柳枫喃喃道:“那时师父便已看破了我,后来为李枫在太白派另辟蹊径,教我识兵法练武学,柳枫今日才知师父原来还有别的深意。”说罢,深深地朝天一老人一拜到地。

天一老人缓缓道:“为师比晋王小几岁,自幼随他在中原闯荡,期间一次他被唐廷忌惮,而遭驱赶,为师未能逃掉,便意外入了太白派,往后努力学剑,以期学成之后,随晋王再展雄图,然太白派门规森严,总要留一人守山。几年的山居生涯,也磨灭了为师的戾性,待剩下为师与天圣二人时,天圣贪玩,率先偷偷下山,为师没可奈何,哎,眼睁睁的看着晋王遗憾病故。见你是他一脉,为师自是乐见。”

天一老人忽然胸口揪然,面色急变,险些站不住,他侧过脸,捂着胸口调息,正被柳枫看个正着。

柳枫急忙用双手扶他,侧开身子,窥他脸色苍白,紧张道:“师父,您可是受伤了?”

彭允镐闻此,心情顿时沉重,诚恳向天一老人揖礼道:“哦,老先生,您独闯敌营,受此大难,实教彭某过意不去,便请在此多住几日,彭某好教下人招待。”

他这话虽然有几分官腔,但听在人心里,也是暖和的,总比那心性凉薄者没有的好。

天一老人也没教柳枫瞧见,就摆手止住他,道:“不碍事,师父好着呢,只是……彭太保……”话锋一转,直对彭允镐。

彭允镐赶忙恭敬地做出聆听之态,道:“彭某在,老先生有话尽管说来!彭某担保,这里绝无外人,事关机密,彭某也会守口如瓶!”

天一老人徐徐道:“这一趟我前往孽徒丹阳那里,虽未见成果,然也在我意料之中,是以有一言相告。”

他一语未尽,已经有些不支,就借故坐在了几旁,柳枫极是担心,便扶他走过去,侍立在侧。

只听天一老人续道:“去之前,我只是猜测,通过他两个兄弟朱友贞与朱友善落败一事来看,周廷已有诛他之意,是以我见他后,用言语试探,说他会被周兵驱逐,粮草欠缺,后方不稳。”

彭允镐真心赞道:“不错,老先生所言无虚,他目今前有唐兵,后有周兵虎视眈眈,正是腹背受敌,然他又怎么回答先生?”

柳枫自语道:“惊弓之鸟,必定惊慌,不过他数十年隐遁,城府必是极深,纵然惊慌,也不肯被人轻易看出,是故若被看出困境,必动杀机。”说至此处,想及天一老人,忙转过头道:“师父,您是这样受伤的么?”

天一老人深叹道:“如果十七年前将二人除掉,也不至于为你带来诸般祸端,那时候师父没有这般老迈,亦精力充沛。他们的武功也未到登峰造极的地步,然而现在……他们一去十七年,躲在华山派,学尽华山七剑武学,朱友珪的武功,为师已难掌控!而友贞的武功,师父倒有必胜把握!”说罢,看看柳枫,唤道:“枫儿,如今你面临的敌人,易对付,也不易对付,只因一着不慎,就有可能陷入死局,为他所杀!朱友珪是我生平所见的强劲对手,你若以武取胜……”

天一老人连连摇头,彭允镐看在眼里,道:“老先生,当真无一丝机会么?”

天一老人神色一暗,不答这话,可彭允镐已然不需要他回答了。

室内沉默,天一老人垂首思索了少顷,转看柳枫道:“师父去见他,也已料得如此,与他对搏,权作试探,另一方面,也是为了增强他的骄气,使他知道,我们已经清楚他的困境,早晚必会想出对策,将他阵地攻破。他杀为师,倒让他以为自己若出师一战,胜算已定。”

柳枫似有明白,嘴角忽然浮出一笑道:“他先有了轻敌之心,只要徒儿与彭节度使稍做些手脚,料他不出数日,便会出战。”

天一老人满脸愁容,目视柳枫与彭允镐,一针见血道:“出战即是大家盼望的事,然未想出破解他功夫的法子,也是你等的灭顶之灾。”言罢,从旁侧几上取来早已准备好的一炷香燃上,朝柳枫肃声道:“适才师父与他交手,拖了一炷香的时辰,枫儿,然你……”

他忽的拔出那香,掐去一半,插回香炉道:“与师父能否对峙到这半柱香烧完?”这也是提醒柳枫,对付朱友珪,不能急也不能躁,掌握时间还是很重要的。

柳枫怔住,眼睑低垂,紧盯着那香,缓缓摇了摇首,如实道:“弟子这几年都疏于练功,目今现状,仍与八年前离山时无甚二致。”

天一老人似已料中,默默地又将香掐掉半截,霍然立起,长笑一声道:“何妨一试?”突然双手挟风,身手矫捷,向柳枫急攻过来。

别看他受了内伤,五指箕张,出手如风,衣袂在其风势中哧哧招展,灵活已极,哪里似个伤重的老人?能将那样的功夫转瞬调整,使自己在对敌时稳稳运功,便是常人所不及。

顷刻,柳枫吃紧,见他逼势甚急,招招抢尽先机,情知自己若是出手,必定落于下风,干脆不与天一老人硬碰,身子朝后倒纵,再向左一闪,又向后一移,躲避天一老人的指风。

待天一老人追他时,他又使出迷踪步,抢快移到天一老人身后,就是一招也不与天一老人正面对接。

天一老人见他灵活,心中喜煞,几乎欢喜的不能自持。

起先天一老人还稳稳立在一个固定的圈内,脚步寸许不移,仅以五指弹出,但见柳枫,便身子一倾,手臂霍的暴长,或伸前或移后,柳枫要是被他抓上,正成了他的爪中鱼。

但后来柳枫用上迷踪步,身法诡变,见缝穿梭,他不动如山,便很难逮到,不知不觉就出了那圈,紧追柳枫。

天一老人自然也会迷踪步,且已炉火纯青,待他施开这武学,柳枫的迷踪步就很难保住自身,而时时显得捉襟见肘了。

那倒也非柳枫迷踪步就学的不到位,而是顶多能与天一老人维持个平衡,天一老人内功高出他数倍,且身兼多种武学,运用流转自如,突然混杂使出,便教柳枫猝不及防。

柳枫也不笨,自感天一老人即将追上自己,陡然离地,由于屋内空间狭小,他身子凌空打个旋儿,如大鹰展翅,直接一飞冲天,最后像个壁虎似的贴住上方的屋壁。待向下看时,少半许的香正好燃尽。

天一老人业已立定,看着他问道:“如何?”

柳枫猛地一笑,双臂仍旧紧紧贴牢屋壁,似玩味又似意兴阑珊,道:“看来只有一躲,与他相持,或可在这躲避的间歇,教他多跑几趟,徒儿再想个别的办法制他。”

天一老人也赞成他的随机应变,就道:“他的体力不如你,倒是一计!”

柳枫信誓旦旦道:“若比体力,徒儿倒极有信心,可以与他一闪一躲的耍上三天。”

天一老人招手道:“下来吧!”

柳枫便如飞鸟一般,从上坠下,曳落在一旁,见天一老人面上现出愁容,他也正经起来,又背起双手,转了个身,认真说道:“只可惜太乙山上那些人都是九流人物,是以两天两夜,徒儿可与他们周旋,若是朱友珪,便诚如师父所言,这半柱香的一半时辰,徒儿也未有胜算。”

彭允镐走出两步,插言道:“只躲也不行,会让他看出蹊跷。”

柳枫接话道:“是呀,这也正是柳枫顾虑之处。”

骄傲的人,会怕什么呢?得想个法子拖住朱友珪,他不觉脱口而出。

众人闻言,都深思起来,待柳枫抬头张望窗外,忽然惊觉天已朦胧大亮,与天一老人相视一眼,道:“时候已然不早,师父与彭大人莫不如先休息,此事容李枫今日再想想!”言尽,与两人深揖,拉开门,即向外走去。

眭听轩立刻迎了上来,二人正要说话,天一老人从后赶上,唤住柳枫道:“枫儿,同为师出去走走吧!”

柳枫点头。

天一老人望见眭听轩,也不奇怪,竟似知道他在外面久候,问了一句:“孩子,你就是天圣的徒儿吧?”

眭听轩颔首应是,拜见了天一老人,天一老人心知肚明,拍了拍他的肩,道:“我们三人一齐到外边说说话!”

眭听轩与天一老人寒暄了一阵,三人便同往淮河方向去了。

沿途,天一老人叮嘱柳枫:“既是上天安排,想必太白派那处石室的秘密迟早要被揭发,觊觎者,数不胜数,只望枫儿你多加留意此事。”

柳枫应允,天一老人又道:“可以进去看,但不可伤害红线女与三剑客的遗骨,也不可令外人踏入破坏!”

柳枫一概无异议,少时,几人已到了淮河堤畔,远远可见水营在望,商船往来远渡,船舰林立,不时有巡逻的水兵经过,也有客人在渡口下船。

彭允镐本身又是楼船都统使,故而两军对峙期间,他早就命人临时修建了水师训练营。淮河上更有眺望楼在水面架起,足有三十多丈高,四角都经过加固,水潮来时,可挡一时片刻,不被侵袭。

这眺望楼日夜便有唐兵把守,上面楼角的灯盏,也夜夜不熄。

为保证士兵间的呼应,淮河面上,每四十丈间隔,都可见到这样的眺望楼,一旦有事发生,吹一吹号角,整个水舰营都能听见。

那眺望楼上下各处,旗影纷纷,飘荡间凛然生威,柳枫一眼望去,今日阳光甚好,碧空如洗,抬首间,便见蓝蓝的天,白白的云,艳丽的霞彩,夺人心魂。

那阳光更如金灿灿的缎子一般,洒在河面上,被分出数道,漾起片片金光,伴着起伏的波浪荡漾着。

每个眺望楼近侧,都有平铺水面的战船,那些船桅帆高挂,遮空蔽日。一艘又一艘船舰,观之樯橹如云,连绵数十里,蔚为壮观。

一大早,水师训练营已有士兵开始忙活,水面上,巡逻换职的,也各就各位。

柳枫三人立于河畔,就朝眺望楼处远瞻着。

猛然,远远见得一艘画舫驶过,其上有个人瞬间入得柳枫目内,那人身穿白袍,坐在那艘画舫前头的高亢处,正在凝视柳枫,其面上原本有一副脸谱面具遮挡,当柳枫与他目光相接时,他忽然在一片冷肃中,摘下了面具。

柳枫立时一怔,看到他面容的刹那,浑身战栗,他眼花了吗,那人是李双白?不,即使不是,也太像了,那不卑不亢的冷漠眼神,还有腿,腿下的白袍在风中招展,轻飘飘的。

柳枫也不管为何会将一个脸毁的人当成李双白,就下意识地沿岸追着那画舫飞奔,脚步极快,可客船竞相过往,不时有别的舟楫竞至,那画舫也没停,眨眼就不见了。

柳枫远奔数步,见那艘画舫无踪,不免与天一老人等上了眺望楼,士兵们认得天一老人,水营中也有柳枫的士卒合并在内,是以也不曾对他有什么阻拦。

远望之下,柳枫不禁失神呆住,喃喃道:“真是他?还是我看岔了,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,可如果不是他,又会是谁呢?世间上哪有这样的巧合,同样的残腿,同样的戾气逼人?即使我隔这么远,也能感觉到他身上的寒意。”

天一老人与眭听轩看他举动如此,惊异至极,正要搭话,柳枫忽然又抬头张望河面,此时,又有一艘画舫经过,在离眺望楼不远的渡口处泊岸,一波人流顺势下船。

在人流涌出的一霎,一个姑娘笑意盈盈地当头走出,她一袭青衣,素雅端庄,下船时,还不时挽着耳边的发鬓。

柳枫见之,失声道:“李朝?”赶忙下了眺望楼,朝渡口处奔去。

且说李朝本为寻李双白而来,然竟与李双白的船错过,如果她知道咫尺虽在眼前,却也如天涯,会怎样想?

兴许是辰时禁令已除,各式商船都可在淮河逗留,以致岸上行人如蚁,待柳枫赶去,李朝已经不见踪影。

天一老人随他看了一会儿,预备回城,临去前,眉头深锁,朝柳枫叮嘱道:“目今要他们出战,还得有个人,再去添把油,加把醋!这个人要巧舌如簧,奋勇无畏。枫儿你身系千家性命,是一军统帅,自不能去,且朱家与你存有世仇。彭太保自然也不合适,所以要找出适当的人选,还需要费一番功夫。不过先不要急,这段时间,枫儿你可以先想个万全之策,再找这个人也不迟!”

柳枫低首称是,待天一老人远去后,他就与眭听轩站在河边,一面纵目四览,一面说着话。

柳枫将目前的困境说与眭听轩,眭听轩也不是不知,早已有此顾虑,就攒眉顷刻,忽的舒展,缓缓道:“其实我早先已经料到会这样,当初那朱友贞就不太好对付,我与他交过手,内功很强,虽然他不一定超过我师父,但我也打不过他。而柳师兄,我们俩的武功是差不多的,就如同天一师伯与我师父不相上下。究竟谁更高一筹,那就有待我们来日决战!”说着,看向柳枫,眉目冷肃已极,现出一种毫不相让的神色。

柳枫延视着他,露出笑容,却避而不谈,就地捡起一枚石子,轻轻一弹,抛入水中,问道:“你说一个人武功很厉害,难道他就浑身是铁,毫无破绽?”

眭听轩冷哼了一声道:“就算是铁,也不是金刚不坏的,遇火即融,遇水则只有沉入水底。”

柳枫点头赞道:“不错,一块铁落水,是浮不起来的,因为全身太厚实了,几乎没一点罅隙,但假如它表里不一的话,中间多些空隙,兴许可以浮上来。”

眭听轩凝眉沉吟,同意道:“嗯,太强的人,必有缺陷破绽,这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,盈则必亏!”

柳枫沉思着道:“那么朱友珪的弱点在哪里呢?”不觉与眭听轩投来的目光相接,露出思索又征询的神色,喃喃道:“自负?这样的人,肯定很自负,自负的人,会怕什么呢?”

二人不由陷入深思之中,时而在淮河边眺望。

待柳枫带着这个疑问,偶然转身,就见一个人立在丈外,神态极其从容,显然是二人所言,盖被其听入耳内。

他穿着一身白衣,孤身站于河畔远望,手里拿着一支三尺长的玉屏笛,笛身粗如儿臂,亮泽异常,直教人叹为观止。

清风徐来,他长袖忽起,执笛而立,衣袂鼓风,曳出圈圈流辉,映着绚丽的朝霞,整个是风华入骨。其身躯硕然,眼睛明澈温柔,气度也极是雍容,好似早知柳枫会看他似的,眉睫间含着一抹笑意,向柳枫二人颔首致意。

柳枫与眭听轩面面相觑,也双双揖手。

这人什么时候来的,他们二人竟然没有察觉?可以肯定的是,这人内功一定不逊。

眭听轩与柳枫相视,眼神都很奇怪,似乎在说:你猜他是否已将我们刚才的话听到了?

柳枫虽未明言,却回了个肯定的眼神。

再说这人不是别人,正是李清尘,柳枫与眭听轩不识,然李清尘似乎深知二人身份,还颇有深意地盯了柳枫一会儿。

就在三人互相注视对方时,李清尘嘴角漾出一抹笑,道:“二位的问题,相信很快便有答案的了!”

他转脸看了看来来往往的客船,眼前猛地一亮,遥指远处一艘才停靠岸边的帆船,脱口道:“二位请看!”

彼时,人影已无先前那般多了,在他手指处,有三两一堆的商贾富绅悠悠荡荡地下船,引住柳枫目光的,倒不是这些商贾富绅,而是走在其后的一位华贵公子。

如果将柳枫等人比作龙,那么这华贵公子就是凤,而且绝对是个出色的凤,他一闪出,就争艳夺目,风采昭彰,吸引了不少目光。

若说柳枫与眭听轩等人如金刚,那这人就极有魅力。

他举步轻捷,神色镇定从容,年轻斯文,举止彬彬有礼,见人都很客气,也很友好。

柳枫可以看得出,这华贵公子行走间,不时和同船的人作别。

人多混杂,听不清他说什么,却能觉出他必定是个温柔的人。

待他行的近些,才将其面目一览无遗。

他眸光清亮,笑容亲切,薄薄的唇角,剑一样挺拔的眉睫,整个人看起来,神骨卓卓,雅丽白皙,衣着也甚是得体,内里是交领白衣,外面是白色的丝衣,用一条白巾在头上绾了个发鬓,馀发飘散,倒是个有涵养之辈。

柳枫正纳闷李清尘将这人指于自己作甚,就听李清尘在旁说道:“此人叫关醉飞,是关河八大士族中关氏一家的少主人。”

眭听轩奇怪道:“他怎么到了这里?”

李清尘立在河畔,不知何时从袖里拿出一包鱼食,时而撒些鱼食入水,时而看看那边的关醉飞,笑着道:“说来也巧,在下与他相约,他回信说他也要来寿州,看样子是受了清淮节度使之邀。”说话间,还不时朝那边张望。

眭听轩不觉问道:“他们是什么关系?”

李清尘垂下首,又开始撒鱼食,态度友好道:“甥舅!”

他话声才落,竟真有几个寿州的副将走去渡口,不过俄顷,就迎住那关醉飞,神情间,还十分客气。

柳枫见关醉飞与人说话极是认真,无论是谁,他目光一刻不离,就盯住对方,绝不往旁边看,不禁道:“听说关家老主人关翁,老年得子,寄望甚厚,然……儿子却在十二岁时,因为一次意外而失聪,可是他么?”

李清尘毫不否认,脱口道:“是的!醉飞耳朵不甚灵敏,是个聋子!”

这回眭听轩怔住了,就好像被人打了一耳光,破坏了情致。

这样的人竟是个聋子!可惜,实在可惜!

彭允镐请一个聋子来做什么?

但是众人都知道,关醉飞绝对不是个简单的聋子,只看他与人谈笑风生,谁能看得出他是个聋子?

聋子是听不见的,可他面对别人的问话,应答如流,他是怎么听见的呢?

猛听李清尘道:“你们别看他耳朵听不见,他可以用心听,而且听的比别人快十倍,有没有留意他一直在看着别人说话?”

眭听轩忽然大悟,点首道:“我明白了!”言罢,转首去看李清尘,转问道:“请问阁下是?”

对方答道:“李清尘!”

听他说的详细,又呼‘醉飞’,柳枫已猜到两人必定相熟,正在沉思,李清尘已大步迎向渡口,高叫道:“醉飞!”但不知关醉飞能否听见?

关醉飞耳力失聪,自有家童跟着,听到有人呼唤,赶忙摇了摇关醉飞手臂,指给关醉飞。

柳枫欲待睹个清楚,肩头猛然被人一拍,有人脆生生地唤了他一声:“咦,柳大哥!果然是你在这里!”回头一看,竟是李朝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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