鸳鸯只影江南岸，肠断枯荷夜雨声。
毗昙打开手中的深红喜帖，扫了几眼，才轻抬眼睑看着满面堆笑的美生，嘴角一斜：“这一大早舅舅巴巴地来此，就是为了送这喜帖？”
舅舅两字让美生暗喜了一把，这还是毗昙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，看来这次，自己是揣摩透彻了他的心意。原来自从那日和白宣布改制之后，美生也是衡量了几回，既然要新增一个和白，必然是在周真公与俪阳城城主澜沧之间产生，美生度量的是毗昙的态度。
虽然周真公曾经背叛过姐姐，不过毗昙又何曾与姐姐站在同一阵营？想来那时德曼身处险境夜访上州停，极有可能便是在毗昙的护卫之下，因此美生才觉得毗昙会偏向于支持周真公，明知周真昨日见他是因为何事，才逼得他答应将女儿君罗扶正。
玩的便是欲擒故纵，放高姿态反而让周真巴结不及。
而深不可测的新贵毗昙，此时竟然口称自己为舅舅，当然是认可了自己，怎不让人喜不自禁，于是一张脸孔笑意盎然，凑近了毗昙面前：“看周真的模样对司量部是敬畏俨然，若是司量部令您给他一点好处，便能将此人争取在手。”
“他要让我做什么？”虽然心中已经洞若观火，毗昙依然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。
“周真若是要当选和白，必然要争取多数贵族的认同，之前他门第不高基础不足，因此想要结识姚尹，而姚尹之父此时尚收押在飞鹰台……”美生一边说着，一边观察着毗昙的面色，却见他略敛着眉，心中一沉，便犹豫了起来。
毗昙却点了点头：“这事不难。”
美生当下大喜，一眼瞄到毗昙手中的喜帖，再陪了笑容：“那么，司量部令可愿去参加弼吞与君罗的喜宴？”
毗昙本不喜这些场合，转念一想，洛伊与君罗交好，若是自己不去洛伊也便没了机会去，于是一笑：“舅舅家有喜事，当然要去。”
这话不由得让美生心花怒放，毗昙乃女王重用之新贵，只是这小子阴戾跋扈、深不可测，深沉的心思竟比姐姐当初还难揣测，他若是出席君罗扶正之礼，无疑是给了自己与周真极大的荣誉，几乎是宣称会支持周真公进入和白。
那日见弼吞与君罗之间的情形，眉目之间两情缱绻，看来君罗已经稳稳抓住了弼吞的心，如今弼吞方才是上州停城主，手握兵权，再加上周真公进入和白，这么一来己方势力便有如回到了玺主之时，任何人都不容小觑。
怎么能不让美生兴奋澎湃，忽然又想起这一切都是姐姐生前安排，心中又是一阵怅然，直到此时才依稀明白了姐姐的苦心，也只有毗昙才能保住曾经的势力，不致让这么多年所争取的一切归零，只有这样才能重新掘起，姐姐一定是料到了这些，所以才选择独自以那样的方式绝尘而去。
无论如何，她一直是举世无双的美室玺主，她还没有失败并且尚未认输。
这么想着美生再看毗昙之时，目中便有了几分温柔，他看着那双与美室极为相似的浩瀚星眸，心中忽然涌起了想要亲近的感情，于是便说：“毗昙呀，若是在此住得不习惯，便到舅舅府上暂住吧。”
如此亲近让毗昙攸地抬眸，却下意识地缩了缩手，目光也冰冷了几分，突如其来的疏远让美生重又坠入了手足无措，目中的温情便带了几分紧张，不敢多说，只盯着毗昙。
而毗昙转瞬之间却又恢复了平淡，冷戾收起，语气之中依然没有暖意：“若是住在这里还有不惯，怕是没地方让我习惯了。”
说完起立，广袖一挥：“舅舅还是将心思放在正事上好，我的私事，就不劳你挂怀了。”
俨然已下了逐客令，美生立即起身极为乖巧地告辞离去，两母子喜怒难测的性格倒是一模一样，果然是血缘，美生就这么一边感慨着一边退离了这个小院，忽然有些遗憾，才想到今日一直没见洛伊，摇了摇头，一步一叹的离去。
洛伊今日是有意避了美生，他暗地里打量自己的目光有如无数蠕虫在身上细细而动，说不出的焦躁恶心，但她不想让这般情绪被毗昙发现，毕竟美生是他的亲人。虽然说龙春与春秋更是毗昙的血缘骨亲，但因为王储、权势之争，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生疏与敌对，也就只有美生，兴许能给毗昙一些亲情。
虽然心中不安，因此也只是避开而已。
毗昙打发了美生，立即便往后院寻洛伊，见她坐在月桂树下，肩头洒着细细碎碎的阳光与洁白的花瓣，发上的琉璃簪在清爽的晨风中摇摇不绝，青葱一般的指尖安怡地垂在椅把之上，这般闲适惹毗昙唇角渐渐弯起，与刚才前院之中判若两人，不见阴冷不见阴霾，灿烂如朝阳一般。
像是感觉到了毗昙炙热的目光，洛伊一回头，见他只在身后抱着肩望着自己，嫣然一笑：“快到树荫下来，日头这么毒，站那干嘛？”一边泌了一碗清澈的绿茶，托到毗昙的唇边。
毗昙坐在洛伊的身边，接过了茶碗，顺便捏了洛伊的纤纤指尖，放在嘴边轻轻一吻，见她立时便红了面颊，于是笑得更加灿烂，往躺椅上一靠：“有好消息，那小丫头要被扶正了，你不用再为她担心。”
洛伊便知道他说的是君罗，目光之中带了几分关切。
“仪式就定在三日之后，请柬都已经送到了，到时你与我一同出席。”见她关心，毗昙立即解释道。
“这么看来，周真公已经开始行动了。”洛伊微微一笑。
“他先去找了美生，我并没跟美生交待什么，这事他处理得还不错。”毗昙想着美生今日所说，笑得跟个孩子一般：“恩威并济，周真公便可牢牢掌握在手上了。”
美生在美室身边这么些年，这点眼色当然是有的，洛伊暗忖，却问毗昙：“周真公这件事，你真没有安排少许？”
毗昙一愣，旋即又露出两排璀璨的白牙：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，若是你能猜出我做了哪些，简直就是神仙了。”
“我又不是真的神仙。”洛伊被毗昙调皮的神情逗得乐不可支，却生出好奇来：“你都做了些什么？”
“暂时保秘。”毗昙偏要吊洛伊的胃口：“我们打上一赌。”
“要赌什么？”
“若是你能猜出我做了什么，我便答应你一件事。”说到这里，毗昙略略倾身，炙热的气息便扑在了洛伊的额上，他的目光带着戏谑，言语便含了几分暧昧：“若是你猜不出来，你便要答应我一事。”
原来是变着法子让自己答应他一个愿望，洛伊摇了摇头，还真是个孩子。
“怎么，你不是害怕输了吧？”见洛伊摇头，毗昙坐直了身子，竟然有了些紧张。
“赌就赌。”
见毗昙如此期待这次赌注，洛伊不由得也动了玩心，干脆答应。
——
上州停的这场喜宴几乎吸引了徐罗伐的所有万户贵族，一大清早，通往上州停的官道之上车马不断，辗辗车轮掀起半天黄沙，遮天蔽日喧嚣不断；而上州停的城主府早已张灯结彩，喜气洋溢，弼吞与周真站在门外，拱手持礼欢笑迎客。
两日前，姚尹之父从飞鹰台放出，这消息瞬间便传遍了徐罗伐，各贵族无疑看到了希望之光，既然美生能在司量部令面前进言，而周真又是美生的亲家，今日这场喜宴便不得不来，要知道各贵族的生杀大权，此时可是掌握在毗昙的手中。
因此即使路途遥远风尘扑扑，众贵族还是携着家眷前来，城主府内济济满堂，笑语喧喧，各人却是心思暗怀，猜测着司量部令会不会前来。
已近午时。
贵族们已经各自就位，等待拜堂之礼，美生与周真公同坐首席，直到此时，毗昙尚未出现，但是周真已经十分满意了，姚尹今日与其父一同到场，并且带了满车重礼，极为隆重地表达了谢意，并且承诺必然会支持他入主和白，姚尹更是当场便引见了许多贵族，这几乎让周真公受宠若惊。
这一切都是美生的功劳，周真公只恨不得将一颗红心都掏出来展示给美生，频频举杯，诅咒发誓拍着胸口保证，承诺一定会善待君罗，正殷勤之际——
“司量部令到！”门外的司仪忽然一声。
欢声沸腾的庭院立即鸦雀无声，上百双形形色色的目光纷纷盯往同一方向，门廊处两个身影，一个气宇轩昂，一个婀娜婉转，正是司量部令毗昙与原花洛伊；毗昙略垂着下颔，如炬的目光流淌在眼底，微微负手，并不抬目。
周真与美生立即离席，佝着腰快步迎了上前，殷勤将俩人迎入席上，美生一眼看到洛伊，今日因为是参加喜宴，她正是盛妆出席，一身妃色樱绣银丝长衣，更衬得肌肤似雪明媚鲜妍，纤腰莲步气质高雅。
美生一双桃花目中刹时之间光彩熠熠，当然他不敢表现出来半分无礼，只服侍着毗昙与洛伊往首席落坐。
四周的贵族们也都纷纷起身，对着毗昙拱手行礼，却不敢喧哗，气氛一时沉闷。
姚尹之父因为才在飞鹰台受了审，此时再见毗昙噤若寒蝉，几乎是想缩在人群之后去，而姚尹却手持一杯佳酿缓缓出席，来了毗昙面前。
“小人姚尹见过司量部令。”姚尹一屈腰，便是端正一礼。
毗昙端坐席上，眼睑未抬，鼻尖只轻轻哼了一声。
“小人想要敬公卿一杯。”姚尹却并未退缩，反而一脸殷勤地凑了上来：“感激司量部令秉公决断，才让小人之父从获自由。”
美生与周真满额冷汗，一边打量着毗昙的脸色，心已经悬到了嗓子眼，就连洛伊都未免担忧，同样盯着毗昙。
却忽然见到一丝嘲讽般的笑容，毗昙持杯仰首，饮尽了酒：“你父亲虽说有些贪污之行，不过并未有其他恃强凌弱之事，将所贪之财拿出便是，这也是陛下宽宏。”
这话说得洛伊微一抿唇，其实德曼早就下令，对于这次彻查贵族贪污，若是自愿将所污之财交出者，可不追究，其意在敲山震虎却又不致伤了神国之根基，看来毗昙完全领会了德曼的意图。
众贵族听了此话面上便轻松了些，言谈又渐渐多了起来，也有些人壮起胆来上前敬酒，毗昙却推托给了美生与周真，只说两位今天才是主角，应当多饮。这番又让洛伊嘴角轻陷，毗昙他故意保持与众贵族的距离，而推崇美生与周真的地位，当然是要为两人树威，想后来这段时间，美生与周真怕是要被众贵族“围追堵截”了。
忽然一声锣响，喧腾的庭院便渐渐安静下来。
正处国丧，三月之内禁止丝竹，即使是婚宴也只能以锣鼓之声代替。
一身红衣的君罗在夫人月姜的陪伴下，款款由西院而出，她轻轻抬着眼睑，目光温柔注视着前方的弼吞，今日是他们的结发之礼，今日之后，她不再是他随时可以赐予别人的小妾，可是她依然未觉一丝欣喜。
此时所有的人目光都集中在一对新人的身上，目送两人入堂行拜堂之礼，洛伊忽然轻轻一叹，落在了毗昙的耳中，不由得让他轻声一问：“以为你会开心，为何反而一叹？”
不由让洛伊苦笑连连，对于君罗之心，毗昙难道一丝不知？
一场没有爱慕的婚礼，又有什么值得欣喜的呢？
洛伊却不想解释，她只是微微一笑，但笑里的苦涩还是被毗昙洞悉，更加地疑惑了起来，却并没有再问，只安慰般地拍了拍洛伊的手背，给了她一个温暖的笑意。
一旁的美生忽然避开了目光。（未完待续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