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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 白衫尽笑江湖事,筑梦风云其上歌(上)

这一天距洛阳黄府及沈家庄变故,已整整过去旬月,天绍青才得以脱身,因事情急迫,又恐防蜀主孟昶临阵拦阻,再生枝节,于是当晚便匆匆逃离。

时已入深夜,城门将闭,她已远在成都府外。

她欲赶赴苏州,故而所行还是来路,即是过蜀国剑州和兴州,经陈仓、关中,朝东而行,抄近道往苏州城。

如此一来,她便落后柳枫半月,相形之下,柳枫则先一步离开蜀地,没有走大周境地,而是直接出蜀进北楚。

北楚又作荆南之称,是高氏拥有的割据政权,立国已有二十八载,其内地域狭小,国弱兵寡,仅有荆、归、峡三州,多半分布在长江两侧的狭长地带,北接大周,南倚南楚国,距南楚都城潭州颇近。(①-引用百科北楚介绍)

另外,过了荆州,东行不及一日,又可到达南唐。

史上有名的“刘备借荆州”及“关羽大意失荆州”,指的便是荆州一地。

作为荆南的都府,它地势优越,因集中长江流域,故而湖泊甚多,大小不一的河流随处可见。

而荆州又是承东接西、南行北往的要塞。西控巴蜀,北接襄汉,襟带江湖,指臂吴粤,是中原沟通岭南的要冲,号为“东南重镇”,“亦都会也”。(②-引用百科荆州介绍)

适逢夏日,天炎散热,柳枫一路行来,倒是鲜见人流。

行不多时,待他抬首四望,已然正午,落足荒岭,那稻草荆棘成堆之间,正有条河缓缓流淌着。

柳枫挽起袖子,走去河边洗了把脸,但觉颊上热气减了不少,身子凉爽些,才又赶路,不多会儿,迈步入得荆州城内。

熙攘的街巷,吵杂纷纷,虽临炎夏季节,烈日当头,街上行人依旧多多,不时从柳枫身旁穿过。

柳枫尚未过得几条街,便有一人在后急追,摇手朝他唤道:“柳公子,请留步呀!”

柳枫耳力灵敏,那一声瞬即被他听得,然他心中诧异,只因在这荆州,他人生地不熟,此番也是初入,怎会有相熟之人?

想来他穿街绕巷,必是被人窥见,他微微一怔,脚步便就顿住,回身瞻视,却见个年约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喜形于色,迎面疾奔而来。

大街人影绰绰,这人三两步行至跟前,还未顾上说话,先折起大袖敷敷脸上的汗水,待心神略稳,才朝柳枫讪讪微笑。

其臃肿的身材,蹒跚的步伐,倒也不矮,有七尺长短。这数丈距离,他也累的直喘气,陡然抬眼,却见柳枫皱眉思索,不怎么搭理自己,一急,连忙提醒道:“公子不记得老夫?七年前,十里铺……”

柳枫闻言,立时眉间舒展,脱口叫出:“乌南?”

那人显然便是乌南,被柳枫猜中,喜滋滋笑道:“哈!公子想起老夫了?”

柳枫没有答话,神色有些平淡,也不知偶逢故人,是喜还是不喜,只低首捋着扇缘。

乌南却一脸喜色,连将他全身齐扫。面前白衣卓卓,纸扇飘飘精致,正是非富则贵之象,更让柳枫峭整的风采彰彰,一眼望之,十分耀眼夺目。

那白衣柔软光滑,显见质料非俗。

如此仪容下,惟肩上有个斜挎的粗麻包袱,稍显美中不足。

乌南虽觉奇怪,但也悄悄咂起了舌头,面上露出几分喜色,连赞道:“一别多年,公子富贵了?”

这话虽是不经意,可从他接近柳枫的举动来看,分明有试探之嫌。

柳枫岂能不闻?实际上对于乌南动机,已心明如镜,却只笑了一下,正身笔直而立,腰杆如枪。

然他也只是启目旁顾四周,并不主动搭腔,这般倒更显得他横绝标持,今非昔比。

日光下,那灼灼白衫被微风荡起,流灿光亮。

玉清无瑕观其雅,星璨不繁自濯光!乌南自是流露出一种欣赏赞叹的神容,伸手朝后街一指,邀道:“舍下就在此处,公子请随我来!”

两人走街过巷,七拐八折,终于折至一处宅子,那宅门横幅上的鎏金大字已经脱落的七七八八,看不甚清,但宅院深深,里面古树葱茏,屋脊成叠,也教人不敢小觑。

二人立足门前,柳枫延视门楣须臾,乌南已转过有些驼的身子,回头瞅着柳枫,谦恭道:“就是这里,公子请!”

柳枫稍稍点头,收扇就要与之曳入。

就在这时,忽听一声:“姓乌的,原来你躲在这里,让我们一通‘好找’啊!”只见一男一女从旁窜了出来,直接截住乌南去路,柳枫因在后面,也一道被挡。

那男的年纪与柳枫相仿,衣着朴素,长相倒是异常清秀,可惜目光惨淡,披头散发,憔悴无神。

女的约莫二十,面色发黄,眼小唇阔,怒瞪着人时,发狠施威,更平添了她的凶悍。

两人俱都持有一口剑,看样子,似是江湖人士。

女子乍见乌南,便凶神恶煞地大叫道:“纪大哥,勿须跟他多费唇舌,杀了他!”还未说上两句,就已自个儿动上了手。

乌南恐惧,赶忙抓起柳枫一只衣袖,闪去后面,急叫道:“公子,救救老夫啊!”

说时迟,那时快,那两把剑已然同时刺进,疾风一闪,直迫的乌南连逃,可剑气太快,逃又无路,唯有不断借助柳枫的身躯遮挡,一阵左闪右避后,稍不留神,柳枫就成了挡箭牌,白衣被剑锋擦去一角。

柳枫本无意动作,见此不免攒眉。

因那二人,只逮乌南,乌南便又抓紧柳枫臂膀,将其袖子扯来扯去,恰在这当口,那女子剑锋极利,三次从柳枫左右臂的罅隙中滑过,而那同行男子,又见影捉人,急攻柳枫腋下。

柳枫任是有多大耐性,也已被惊怒,但他到底与这对男女无甚仇怨,只要他们不伤及自己,倒也不愿插手管闲事。

由此可见,乌南与他非亲非故了,并未如想象中那般熟稔,也有可能是他不喜乌南的利用。

乌南一边躲闪,一边大声呼救,好似要嚷的柳枫立刻相助一般,眼见柳枫无动于衷,甚是心急。

那男女二人还欺他无策,两厢夹攻,不依不挠,攻势又猛又烈,直教柳枫几次三番处于险境。

待那两剑逼至胸口,而彼时,乌南已侧让一步避开,柳枫却已成了目标,陡然大力甩开扇子,迎上那两股剑锋,扇面暗含劲道,微一横展,已将女子剑尖抵住,任凭怎样使劲,就是无法刺进半分。

柳枫借势将扇面向上一提,一身劲气随即溢散开去,女子被迫连退数步。

好在柳枫未出全力,否则她哪还能站稳?

那男子在一旁相助,柳枫迫开女子的同时,扇面右转,回旋一力,男子那一剑便也难进寸许,照样倒退。

这人功力似高一筹,柳枫用同样之力,他退了两步,虽狼狈落败,但也能勉力支住自己不倒。

他毅力极强,恨极乌南,竟不顾危局,平挑剑尖指定乌南,冷冷道:“看你往哪儿逃?”又不气馁,挺剑又刺了过去。

乌南忙又躲在柳枫身后,男子收势不及,以致柳枫胸膛空门因此大露,危在旦夕。

但他从容镇定,在那剑锋来时,身子一折,头颈向后倾斜尺馀,并拢两指,从斜里夹住刃面,便让那剑在面门处走空。

只听砰一声响,那剑被他手劲拗断,成了两半。

他见势跟进,臂腕转开半个弧线,一掌打中那男子胸口,直让那人跌坐在地。

女子情急,匆匆过去将男子扶起来,关切地问道:“纪大哥?”

男子似已恼怒,强行拾起,直盯着乌南,忿恨道:“就算死,我也不会放过你!”这般冷对,好像真藏有很大的仇恨。

柳枫不免好奇,开口相询道:“你们究竟何人?”

男子握着半截断剑,瞪视柳枫与乌南两眼,冷然回道:“蛇鼠一窝,明知故问!除非你们杀了我,不然我不会就此罢休。”显见他已将柳枫看成乌南的帮凶。

柳枫正自纳闷,乌南从后面一步纵出,指定那男子,为柳枫释疑道:“柳公子,他叫纪永,晋阳人氏,两年前他妻子被奸人所害,是他误会老夫,老是想杀我。公子,老夫岂是那种夺*女之人?如此卑鄙之事,老夫……”

那女子听了,顿时恼羞成怒,啐了一口道:“呸!你还在贼喊捉贼!满口胡言乱语!你——”不待说完,她已忍将不住,疾扑而来,似要拼死将乌南捣碎。

纪永已有前例,知斗不过柳枫,伸手拉住那女子道:“林荷,别冲动。”轻瞥柳枫,回目道:“此人武功高强,不要做无谓的牺牲。你还年轻,应儿的仇与你无关,你走吧!”

林荷见他挡住自己,却自行而出,欲孤注一掷,做最后一搏,诧异接话道:“纪大哥,你怎能说这种话?柯应儿是我师姐,岂能不关我事?我不会走的。”也倔强地抢出,手中剑对准乌南直刺。

乌南大慌,两步蹿到柳枫背后,又开始企图以前番的方法躲避。

林荷拼命将剑往他身上架,他却只躲,以致林荷长剑次次落空,只得顺着柳枫周身游走。

剑上疾风刮面,扰的柳枫大为不耐,刃口几次在他的脸颊边斜擦而过,教他恼怒。深知那林荷死缠的性子,不给点颜色看看,绝难罢手,见林荷又一剑刺来,他便霍然一个翻跃,曳在林荷后方,横掌切上她的背脊。

他引灌真气,倾注一体,又后发先至,沾得速度奇快,林荷自招架不得,整个身子被迫向前斜倾。

但林荷毅力惊人,柳枫与她尚无怨怼,自不出尽全力,只要未将她打倒,她也强运真气支撑,就在摇摇欲坠中,倒翻而起,刹那间,转过头来。

纪永也知她必然不敌,就老早赶前助力。

两个人对峙柳枫,一个攻前,一个攻后。

岂料电闪之间,二人未出一招,柳枫已以雷霆奔势摊开两条手臂,平平挥出,手指便左右正中二人要穴,教二人身躯僵住,动弹不得。

经此一变,柳枫再也无意在此逗留,收招后,面目冷肃,合了扇子,转朝来路而去。

乌南见他头也不回,越行越快,眨眼就要不见,急忙喊道:“公子!你去哪儿啊?”

柳枫行走如风,只管前行,丝毫不曾搭理,乌南只得撩起衣摆,举步跟从,一面追一面叫:“公子,公子,等等我呀!”

直到走出荆州城外,路过一间茶寮,柳枫脚步方才慢了下来,他以余光微瞟后方小径,只见草木两旁夹裹,一阵摇曳乱晃,径上空荡荡的。

他忽然笑了笑,不再急着赶路,悠悠走进茶寮坐定。

小二见有客人,奔来迎客道:“客官,要点什么?”

柳枫略扫那高挑的‘茶’字幡旆在风中飞扬,不经意道:“除了茶,还有什么?”

小二闻他口出不逊,怔了一下,但见多不怪,还是绽着笑脸道:“小店虽然不起眼,但是一般的家常小菜也是有的,客官要不要来点?”

柳枫低头整理衣容,随口道:“那好!来两样小菜!”

约摸过了大半时辰,乌南才气喘吁吁地来了,遥见柳枫并未去远,堆起满面喜色道:“公子!还好追上公子,老夫一把年纪,脚程体力大不如前,让公子久等了?”走近后,与柳枫共桌。

柳枫也没在意,他就在旁边使劲敷着汗水,直呼‘太热’。

正在此刻,店小二端茶上桌,又搁下几碟小菜,柳枫一面斟茶,一面漫不经心道:“这点路都如此之慢?以后焉能随我做大事?”

乌南一惊,迎视柳枫,愣愣道:“公子的意思……”他惊诧于柳枫话外之意,心想:难道他知道老夫心里所想?

柳枫嘴角随即浮出个饶有意味的笑容,仰首看定乌南道:“怎么,你会不知道柳枫是何身份?方才一男一女所言非虚吧?你一再讨好于我,无非是想留在我身边。”

乌南尴尬地笑回道:“嘿!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柳公子你,老夫真是佩服。其实当年在十里铺,公子救过老夫之后,突然杳无音讯,老夫曾一直派人四处打听公子下落,终于查到公子乃……”

他自是想起了七年前的自己,那时正值壮年,意气风发,常年随着镇国军节度使张彦泽南征北战,到处奔波,也不觉辛苦。

他亲眼见着晋高祖石敬瑭兵变,认契丹主耶律德光为父,又以燕云十六州拱手相送,讨好契丹。不久,契丹主在太原扶持石敬瑭为帝,建立晋国,之后借此为踏板,领兵攻进洛阳,将李存勖所建立的李唐朝廷歼灭。

再后来,契丹与晋变生肘腋,交战于阳城、滹沱。

乌南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滹沱水对峙,他受张彦泽之命焚烧中渡桥,阻截契丹军,夹河而寨逼退耶律德光的大军。

这计策正是出自面前这位年轻人之口。

记得遇到柳枫时,乌南才随张彦泽在阳城大战中大败契丹军,契丹军遁去,他们正气势优胜喝酒助兴,却突遭袭击。

于是夜下收帐,张彦泽命乌南断后,由于身边随将不多,抵抗不济,硬是于乱阵中慌忙逃脱,那契丹兵持刀紧追他们不放。

一路拼杀,在乌南快要断气的间歇,却见一袭白衣的年轻人救了自己。

白衣人几招拦下几名契丹兵,瞧见乌南形势危殆,用手臂将其托住,飞离乱丛,择了株老树蹲伏着。期间,又替乌南止血,见契丹兵逗留不去,在林中搜寻二人,那白衣人不服气,遂一把夺过乌南的刀跃下大树,在林中穿梭。

那翩翩白影绕的契丹兵到处乱追狂奔,迷蒙的月夜,乱箭齐飞,却一支也没射中。

乌南眼前尽是白影不断飞驰,只要刀光一闪,在树木中晃上一晃,无数枝桠随之撒落,如花雨一般,不过片时,已使得视线迷茫一片。

待白衣人掌心蓄势朝外一推,也不知怎的,那落下的树枝竟扎进了土里,像颗擎天柱一样结实。

乌南不解其意图,正自纳闷,忽听契丹兵在下面大叫大嚷,失惊下赶忙睁眼去看,入目即见数百支碗口大的枝桠将契丹兵团团围住,整个都是齐高丈余的粗枝,相邻之间两寸距离,围成规则不等的形状。

细看,那不仅仅是外围一圈,就连内部,契丹兵身旁也是,也即是圈中套圈。

这时乌南方才明白,原来这帮契丹兵不经意间被阵法困住。

乌南毕竟行军打仗十几载,有些眼力,当下断定这乃一天然石阵,只是以树桩为支柱罢了。

以此猜测,白衣人深谙兵法布阵。

契丹兵被分散困在粗树桩围成的阵圈里,有些人三两成堆聚在一处被围,有些则单个守在一个圈里,那周遭的罅隙又恰到好处,好像是为这些契丹兵量身定做。

擎天粗枝将契丹兵困住,以致贼兵一时无法寻得出口,说是阵法又不像阵法,似阵非阵,搅得契丹兵迷糊不已,霎时没了主意,只得嚷嚷。

契丹将领首先大叫,用刀一通乱劈,转眼间哪里能够劈断?只能在树桩上斩落一道又一道刀痕,急得那契丹将领使力去推,结果那粗枝好似巨石嵌入土里,费了好大劲儿才慢悠悠有了倾倒的趋势。

这就好比一个人砍树,也非顷刻功夫便可成功,少说也得费些力气。

就在这时,凌空忽然飘下一堆草叶,砸在一帮人的脑袋上面。

众人以为是暗器,慌忙躲避,白衣人随手抛来一物,带头将领看得分明,正要呼叫时,一把火轰的引燃了草叶,火焰腾腾漫起,逼向契丹兵。

他们忙甩手猛扑火苗,哪知一股熏熏然的酒气突然扑鼻而入,再也无从躲闪,被烧了个正着。

原是白衣人掏出怀中酒壶,又展开轻功从他们头顶掠过,倾到之势,直教酒水如天雨降落,那些草叶及擎天粗枝受烈酒熏染,火势更猛,扑也来不及了。

白衣人见状,更将火折子朝当中抛出,更使火焰绚天。

当夜,树林中焰火腾空,似燃烧了大半空际,其中夹着一片惨嚎之声。

自那后,乌南佩服的是五体投地,他还记得那契丹将领跃出阵去,试图逃命,被白衣人一眼窥着,一刀削掉头颅。

那地方叫十里铺,真是十里命还天,天意难测,乌南后来百般追问白衣人,方才得知其名讳,其很平淡地声称自己叫柳枫。

乌南留在附近养伤,数日内,每逢白天,柳枫总是不见人影,直至夜晚才归,却不知做些什么?

伤好之际,乌南打算回营,却听说契丹占据了中渡桥,晋军苦于无法追击烦恼多日,急忙之下,乌南便与柳枫告别,无意间说出此事。

柳枫听闻哈哈大笑,说此等小事很容易解决。

乌南好奇相询,就见柳枫端坐草屋,缓缓斟了一杯茶,浅尝了一口,悠悠道:“契丹趁势入侵大晋,两军交战,张彦泽受命迎敌,西趋镇州,为先锋,你跟着张彦泽可要小心了!”

乌南不解其意,翻了翻眼珠,问道:“这话什么意思?”

柳枫眼里露出轻蔑,笑了笑道:“张彦泽为人骁悍残忍,长相奇特如同猛兽,人人畏惧不说,且性情粗暴,常怒其子柔弱,屡次笞辱,欲杀之而后快。张式劝说不成,反被剖心、决口、砍断手足,斩首抛尸,此等禽兽之人,既然凶残到可以杀死亲人,还会顾着对晋国的情义吗?他的忠义何来?”(③-参考张彦泽史料)

乌南见他盯着自己,眼神、语气无不带足冷嘲热讽,便不大相信道:“我自小跟随于他,仕途皆仰仗倚他,虽说他残暴,可终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将才,不然晋高祖父子也不会如此看重于他,委以重任……”

柳枫冷哼,低首绕着茶杯,转眼浅笑道:“既然如此,你且告诉他,一把火烧了中渡桥,契丹必定退兵,尔后夹河而寨,就看你们的造化了!”说罢,一仰头,喝下了茶中水,乌南作揖离去,他悄悄地笑了一下。

直到如今,乌南才明白柳枫话中有话,早就知道晋国气数已尽,支持不了多久,加上张彦泽的自私保命本性,不会死忠晋国,注定了他的后路不好,柳枫才会说出那等话来。

可惜他眷恋仕途,不信其言,事实证明,焚桥之后,契丹确实退了兵,可时日不长,张彦泽为求自保,果真投降了契丹,并跟随耶律德光,将旧主晋出帝石重贵迫下帝位。

张彦泽自知有功契丹,昼夜酣饮自娱,行动放肆,被人腰斩,乌南少了这棵大树撑着,日子也不好过,一次被人下药,浑身酸麻,硬是爬着逃了,之后落家晋阳,自此,便再也不如当年,可还是难忘做官的日子。

这时候,乌南想起了救命恩人,心里猜想,此人定非凡人,有先见之明,经世之谋略,指不定倚着他,仕途会再起雄风,于是派人四处找寻。

当然,乌南也不笨,托人画像,且他还猜到一件事,那就是白衣人与他入住草屋时,每晚烛下落笔,不写别的,只写一个“李”,他反复思量了好几次,有可能柳枫不是真名。

终是千辛万苦,七年如流水而逝,他也几经辗转,逐渐离开了晋阳老家,迁居荆州,可还没查出一点眉目。

只道南唐有位年轻太尉,与他所寻之人极为相似,可他不敢冒认,虽说南唐太尉官名李枫,与他所猜出入不大,但他仍有顾虑。

今日在街上,乌南老远就瞅见了当年那道白色的身影,白衫依旧,可面料皆属上等,还有那浑身散发的气韵,早已不是当年的书生样了,果然,一试之下,观其表情,便知七八分。

如今听柳枫这般说话,那言外之意,显见是身份绝不一般,若非南唐太尉,又凭何带他闯官场呢?天下面貌神似之人不多,由此便可断定,昔日那白衣已属官家。

于是乎,乌南的言辞,便尽是和善谦恭了。

柳枫抿唇微笑,打断乌南思绪道:“你稍做休息,之后我们即刻上路。”

乌南欣喜之余,连声应道:“好!好!”

两人坐了须臾,柳枫眼神四扫,乌南则悠哉的品茶吃菜,只一小会儿,便有三三两两的人群不断涌来,柳枫乍一望见,面色陡然一沉,眉头不免皱了起来。

那边厢小二也探头外望,见人潮如山,且穿着怪异,喃喃自语道:“出什么事了?”

有几人抬眼一瞅茶寮,径直走入坐下。

俄顷,寂静的茶寮闹哄哄的,多半都称口渴,且有人喊‘饿’,连唤小二张罗。

小二打量了一阵,瞥见这些人粗布褴褛,说话无多大讲究,一看就不像是念书的儒雅人,行走间,又没有打仗之人该有的豪迈和气魄,肩上还都挎着行囊包袱,像是赶了远路。

年老体弱者夹在其中,叨叨念念,口音不是荆南口音,倒与那半年前亡国的南楚人有些相似。

小二当下估摸,这些人有可能是南楚的流民。

然南楚故地如今已经归入南唐,且南唐京都金陵,风景如画,农耕民纺,一派生平气象。南唐皇帝李璟在位已有八年,国富民强,按理,南楚在南唐统辖之下,该不致于出现这么多的流民。

小二疑惑,莫非又起了战事?早就听说南楚余党刘言率众占据一方,不愿臣服南唐,要不是刘言作乱,就是南唐起兵讨伐这支军队。

哎!小二心中微叹,还好荆南没有战乱,荆南国主虽然向周边每个国家上表称臣,令臣民大感耻辱,可不得不说,这使得荆南太平了二十八年,没有遭到别国入侵,百姓也免离了硝烟战火。

本来小二经常和人闲聊,偶尔谈及荆南高姓国主,就会埋怨,国主缺乏骨气,对他国一律称臣,做不了帝王,可这样毕竟让荆南在这兵荒马乱下,站稳了脚跟。

荆南国主狡猾,又懂得自保,清楚荆南土地太小,无力与他国抗衡,或许求得苟安是最好的办法。

这半年来,小二倒见识了不少南唐和南楚人,只因荆州与两国接壤,不需一日,就可踏入两国境内。

这荆州是南来北往,东行西去的要塞,也非无故吹嘘。

小二一边奉茶水,一边好意端来大米粥,递给茶寮里外的人。

少许,有人就开始埋怨:“哎,兵荒马乱,又打仗了!”这声音洪亮,犹如洪钟,恰在柳枫与乌南不远处,因此被两人听入耳里。

柳枫闻话,面容霍然大变,乌南小心在旁谛观,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微。

那桌旁侧一人斟了杯茶,回先前那人话道:“可不是嘛!”

一阵叹息过后,有声音道:“昔日楚王马希萼荒淫无道,四处搜刮民财,贪图享乐,搞的民怨四起,南楚众将不服管束,马希萼兄弟之间夺位,且先不言,更糟的是,引来了南楚内乱,被南唐趁虚而入,一举歼灭。大伙都以为这下子归顺南唐会好点,没想到才不出几月,南楚马氏旧将刘言、王逵几人又起兵叛乱了……”

柳枫立刻皱起眉头,狠狠按上手中的箸子,乌南下意识一看,箸子竟被他不觉间折成两半,当即流了身冷汗。

他估摸是旁边几人的议论所致,当下也不再悠闲,凝神与柳枫一同倾听。

只听一人叹道:“哎!刘言这些人,自私自利,野心勃勃,全然不顾大伙死活。刘言原本是辰州刺史,兵微将寡,没有什么威信,为图一己之私,骗了大伙,到处为自己收买人心。这可好了,我们都被刘言骗了,拥护刘言得势,以为刘言羽翼丰满后会善待老百姓。结果刘言民心所向后,笼络人才,这时恰逢南楚内乱,南唐入侵,他就拥兵自重,割据南楚一地,做了一方霸主。南楚被灭后,刘言倒攒了不少兵力,足以威胁因战虚耗兵力的南唐呀!南唐又想将被刘言侵占的地方悉数收拢……”

另一人抢白道:“这个我知道,南楚平定后,刘言和南唐事成水火,但又碍于双方势力,不敢大动干戈,南唐皇帝于是下诏接见刘言。当时进金陵城的时候,是南唐太尉李枫亲自接见的嘛!还迎刘言进了金陵城,南唐兵权一向掌握在太尉李枫手里,这件事也就由李枫全权处理,李枫顾忌刘言手上的兵马,对刘言笑脸相迎,招待有佳,之所以态度那么好,就是笼络刘言呀!谁不知道,刘言虽是带着小队人马进金陵,但大部分主力还在南楚故地,没有刘言吱声,那些旧地的部众怎会归顺南唐?”

说话者讲的口干舌燥,忙停下来抿了口茶,又道:“南唐皇帝李璟宣刘言进朝,刘言不愿俯首称臣,借故推脱,一直找借口不入朝,入朝就意味着要下跪,下跪就是臣子。李璟是在以皇帝的姿态对刘言,你们想想看,刘言背着骂名能叛离南楚,自然是有野心想称帝,怎肯屈服他人?可太尉李枫也精,一早就知道刘言的心思,所以双方表面上和和气气,心里头都有鬼!刘言当时就想离开金陵,可李枫能让刘言走吗?人家南唐太尉,心思慎密,刘言只是一介莽夫,智谋远不及李枫,后来刘言自然也就走不了,被李枫以各种理由留在金陵城好几个月呀!刘言见此情景,心里着急,可又不能走,于是就开始耍无赖,五个月下来,愣是搞的南唐群臣对刘言没有办法!”

一人仰首反对道:“谁说的,我听说事过不久,太尉李枫率先将了刘言一局,一方面好吃好喝供着刘言,一方面又不动声色,派武安军节度边镐挥军南下。此等机密要事原本没人知晓,可没想到竟会走漏了风声,消息不知不觉传到了潭州,你们想呀!边犒领了十万大军,面上行的是荆南这边,大伙都以为南唐这次要攻下荆南了,实际上荆南国主吓坏了,连忙上表南唐皇帝李璟,可奏章还未到达金陵城,边犒已然转攻潭州,打得就是刘言的部众,而且还是夜晚突袭!刘言部将王逵等人当下就投降了,没办法不投降啊,刘言部将王逵等人早就听到了消息,知道南唐养兵蓄锐数月,这次下了重兵围剿,无论他们这些残余散兵如何抵抗,无疑都是死路一条,因而王逵等人故意布此疑阵,做了个样子向边犒投降!哎!边犒没想太多,就将消息传回金陵,然后准备回京复命,可正当边犒大军进京之时,金陵城被关押的刘言在一天夜里逃了……”

有人接口道:“结果呢,刘言逃出去,就返回故地,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,刘言旧将王逵等人见边犒赢了胜仗,满面喜色地凯旋回京,这等时候对部下疏于防范,也在翌日夜晚好言好语使计灌醉边镐,召集自己的兵马,与边犒大军打了起来。因为王逵事先筹谋,所以那晚王逵的一路降军早有准备,只是喝的虚醉,而南*恰恰和边犒一样,全都喝的酩酊大醉,结果王逵带着自己原先的部众杀了个过瘾,边犒要不是得一属下保命,将他从昏睡中拉醒,恐怕也性命堪舆!据说那一晚,杀的是相当厉害,死伤无数,腐尸遍野,边犒不得已撤军!”

几人说的是唾液横飞,好像真的亲眼见证了那场仗一样,有人接着道:“王逵得此机会,带兵折回故地,四处招兵买马,正好呢,逃离金陵的刘言也安然无恙的回来,刘言嫉恨李枫软禁于他,求助南蛮军骚扰南唐边陲,恣意挑衅南唐,李璟眼见形势不对,又派边犒回去平乱!”

旁侧一人摇了摇头,叹道:“其实要我说啊,刘言这几个南楚马氏余党早有此心,根本就是自己想当皇帝,有预谋啊……”

小二及乌南听的是一愣一愣的,如今地处荆南都府,这几人也便无所顾忌,兀自议论着边疆战事,声音几度抬高,不时夹着附和赞同之音:“可怜啊,边镐回去平乱,连连中计,被刘言等人打得全军覆没啊!”

“听说削官为民喽!”说话者一面捋着鼻梁下的一缕胡须,一面转着那颗精亮的眼珠子,伏在桌上,瞅着周身几人,又道:“诶,听说那太尉李枫城府极深,凡事都有谋划,怎会失策了呢?刘言逃出金陵他应该想到的呀!”

一矮个肥脸的人摇头道:“边镐奏章传回金陵,说是成功收复刘言旧部之后,李枫好像就告了假,不在金陵,哎!没有了李枫的严加看管,刘言在金陵可就轻松了,南唐自然疏于防范,刘言此时不逃,更待何时?依我说啊,南唐肯定出了奸细……”

话至此处,乌南已然发现柳枫面容扭曲,怒不可遏,当下便想,八成这李枫,指的就是柳枫,观其神态,不会有错。

如此说来,柳枫途径荆州,并非意外,而是故意走此路途,是想探一探潭州的情况?那柳枫一定没有想到潭州会在此刻出了大事,看看那帮流民便可知晓,战事刚刚结束,柳枫来迟一步,可惜没能挽救得了全军覆没的边犒大军。

茶寮依旧热闹,可大家仿佛都愿意听听李枫的下文,因而好多人竖起耳朵,盯着说话的那桌人,只见有人道:“平定南楚,最大的功臣当属李枫吧?听说他弱化南楚,以智谋相助南唐,若不是李枫,大将边犒恐怕没这么容易收服南楚疆土呀!在南楚搞的那个离间之计,是李枫弄的吧?真邪乎呀!愣是瞅准了楚王马希萼与兄弟间的不睦,挑起祸乱,这个李枫啊,也真够大胆,孤身入敌营,陪伴了马希萼五年呐!”

先前的又捋了捋鼻梁的胡须,扬高声音道:“这只能怪马希萼当了楚王后太傲了,以为自己志得意满,到处杀戮报复,纵酒荒淫,误了国政,李枫就是看准他的本性,才挑乱是非,搞坏楚国内政,助了南唐一大力呀!人家李枫实际上是南唐太尉,铤而走险进了恶狼营,能身处参政一职长达五年,可见能耐非凡……”

对面的胖脸人接着道:“马希萼危境时求助南唐,自称臣子,结果被南唐囚禁,李枫当属中间引线人,听说马希萼得知内情后,差点当场没气死过去,指着李枫欲破口大骂,却碍于阶下囚,骂不出口,吐了一滩血,倒被李枫侮辱讽刺了一番,说什么蠢笨窝囊,残如畜牲,该遭天谴——”

他端了杯茶一饮而尽,对自己所言不怎么在意,可余下的人纷纷大笑道:“马希萼活该有此下场!”

柳枫手心撑住桌面,霍然起身,目中精光暴吐。

乌南战战兢兢的,也跟着起身,虽然忐忑,可柳枫的身份已在心里全部落定,柳枫如此生气,那太尉李枫一定说的就是他。

乌南微一权衡,思量道:李枫能让百姓在街头巷尾畅谈,看来经历南楚一役,李枫轰动了朝野,已是诸国君臣皆知。

想至此处,乌南嘿嘿一笑,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,这柳枫果真有些能耐,自己不算白行一场,跻身朝堂有望了。

注:南楚兄弟内斗,南 唐大将边犒带兵进入南楚平叛,导致南楚亡国,南楚旧部在地方拥兵,事件为实,这里放进小说中,做了艺术加工,望诸君谅解。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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