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声凄苦，一曲悲，谁人夜里拨弦弄筝？
在这深夜清寂之时，一首《寄相思》含着万般无奈传出。曲调飞荡，时而缓拨，时而急拨，促柱时直冲云霄，宛似激起满地尘埃不落，一概盘旋呼诉。弹指而筝音纷飞，诸般变化于指尖，一疾一徐，一高一低，一并落进无嗔的耳中，他终于静坐下来，眼中的光华也趋于黯淡，望着一床锦衾失愣。
无嗔眼前好似现出一座凄清的小楼，曲声由内里漫出，低沉似柳絮飘摇，幽咽似啁啁啼血，此时此刻，却是谁家清颜枯坐对烛幽？是为那游人不归而悲诉？还是万千心事在怀，孤独地愁吟长叹？
渐渐地，无嗔觉得自己身体轻飘飘的，神魂分离，飘出体外，于虚空中拾步入得那处小楼。
一处轩窗旁，只见一个姿容婉丽的姑娘正倚窗独坐，旁边一盏青灯，摇曳的烛光流溢映彩，照的她两颊生光，她双眼挂泪，目光呆痴，始终落向远方。
无嗔凝望着她，唯恐她发现，急忙掩起自己的脸，俄而又将面具拉下，遮住整张面目，这才发觉，她根本没有看见自己。
无嗔忽然满心失落，随她一齐移目，不觉望见远处一泓碧水沧浪，波流绕一楼台而卧。
白浪翻滚，楼台如画，姑娘目落处，正自倚楼听风的白袍公子映入无嗔眼帘，三人各自遥睇，却独不见眼中那人回首对望。
流年淡疏，宿命一朝，忽见一股大风席卷楼台，掀起白浪平地溅高三丈，那白袍公子猛被卷翻，筝音也在这时愈来愈急。
无嗔的心忍不住跳动，他看到那白袍公子跌入水中，双手猛力拍打水面，拼命地呼救，空荡荡的四周，却没有人，亦如他被关在那间偏僻的茅屋，夜以继日，日以继夜，无人救援，无人理会，整日整夜，惟有孤独相伴。
如今这白袍公子死于无人问津的洪流中，却还有这个姑娘以筝弹诉，远望泪流，对影啜泣。
那些日夜，潮湿幽森的僻壤之地，屋门总是紧闭，在无嗔沉睡间，有人撕破他的脸皮，于是他嘶叫痛嚷，整个身躯都在扯裂中颤抖，那痛苦不亚于他双腿齐没的感觉。
想至此，他打了个哆嗦，双臂连在空中乱舞，一直想将手搭在床头稳住，偏是止不住地颤颤抖抖，难以扶持，他心中焦急，嘴里一连发出急促的喘息。
筝音空诉，烟尘过往，空楼欲泣，弹筝的人儿泪痕依依，无嗔觉得她就在自己隔壁，猛然反首顾瞻，望见一壁，滚身下床，溅落了床头物什，惊醒门外的简凌儿，赶来看他。
踏入屋内，简凌儿就见无嗔努力爬起，双臂撑地，蹒跚着移向左面的墙壁，一壁之隔，使他伸出手去，躬身以手触碰壁面。
筝声好像就从那里飘出了，他张口欲言，却始终没有说出来，冷肃的神容中偶见得柔和之色飘荡。
最后听得筝声入耳，如清泉濯心，令他心神逐渐稳定，宛如经历了一场生死大战，绝处逢生。
他背倚壁面，坐倒在地，如养神般静静地听曲。
这一幕幕盖都落入简凌儿眼内，怔怔呆立，方才泛起的波澜再也不惊，开口道：“是李朝的筝声，她住在隔壁，与这间客房隔了过道。”
简凌儿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说这样的话，也许只想探知更多事情，他实在太好奇无嗔了，总希望可以看穿对方的秘密。
恰才他斜倚门扉，盘腿睡在回廊，无嗔就在练功，而李朝也曾试图来过，盖被简凌儿倚门睡觉的姿态吓倒。
李朝甚至倒退了一个趔趄，轻踹了简凌儿一脚，将他叫醒道：“喂，你挡在门口作甚，干什么不回房睡？”
简凌儿早知李朝会来扰闹，本也不曾睡实，便伸伸懒腰，斜睨李朝，装腔作势地睁开惺忪的双眼，故意张口连打呵欠，嘟嚷道：“这伙计怎么还不来？”
李朝退了一步，看他姿态夸张，颇为生厌，咕哝道：“讨厌，偏要睡在这里挡路！”说罢，拽剑上前，指定简凌儿道：“鬼鬼祟祟，这般防范，快说，房里到底藏了什么！”
“诶！”简凌儿不疾不徐地推开剑刃，拾身而起，李朝见机便往前赶，简凌儿双臂左拦右挡，将李朝及时挡住，气定神闲地道：“我在等伙计帮我烧水洗澡，要说防人嘛，也不无不可，不过防的人——”一指李朝，戏谑地道：“就是你喽！”
李朝当时被他气走，简凌儿看准时机，忙令掌柜上楼，掌柜招呼伙计端来洗漱等物，又盛来热水，简凌儿逐一接过，将之放入屋中。
打发了掌柜，无嗔便亲自濯身，简凌儿未免旁人起疑，也不便出去，索性假装沐浴，哼起歌来，词不搭调，也不在意。
无嗔心里感激他，被关数个时日，何曾想过被人如此厚待？后来，简凌儿又在自个儿行囊中翻出一件白衣，说来那白衣还是陈抟亲手缝制，概因简凌儿初次出山，陈抟颇喜这个徒弟，一早就备好行囊。
简凌儿为人阔达，性情温和，素来也尊敬师长，舍不得穿上师父送的衣物，便仍旧穿着修习时的黄冠草服。此番巧遇无嗔，见无嗔举目无亲，衣袍破烂，极难蔽体，浑身又满是疮痍，有些结疤，有些生脓。
一旦见脓，极易招蛀，他便思索先为无嗔洗净伤口，再行用药，拿出那件白衣，也二话不说，无嗔不知内情，便穿在身上，朝他淡淡说道：“谢谢！”
对方语气虽淡，听在简凌儿心里，却觉温暖，那是无嗔第二次主动与他搭话，想来无嗔本性并非不近人情，极有可能是岁月磨砺，教其性情冷漠所致。
期间简文也曾来探望，问简凌儿躲在房内可是生病，简凌儿仍不让简文进，免不得教简文心生疑窦，简凌儿又好言哄慰一番。
入夜，简凌儿便将房让于无嗔，无嗔呆坐了一会儿，许是想到不开心的事，更加激发了他练功的决心，此刻简凌儿有意无意提说那筝声出自李朝房间，无嗔似有明白，将头轻点，犹自沉浸其中，嘶哑着声音道：“弹得很好！”
简凌儿观瞻他的神情，似乎想从中看出不同，又说道：“今晚‘李双白’没有来，所以她……”目不转瞬地留意无嗔脸色，一顿才道：“心情不好！”
无嗔兴许知道简凌儿正在观察自己，虽然目不斜视，并未回观，却更胜回观，凄声回道：“我听出来了！”仍然是那样平静。
简凌儿不由移步上前，将他上下齐扫，想要看的再仔细一些。
无嗔见他在自己身周打量，扫视他问：“你为什么睡在外面？”
简凌儿呵呵笑道：“你知道的！”
无嗔一翻白眼，睨了他一下，扭头装糊涂道：“我不知道！”
他总是这样拒绝别人的盛情，是性格倔强，还是矛盾交织，也担心与人走得太近，会连累他人？他心里也不好过吧？简凌儿如是深想，也不生气，目光锁定他，打哈哈道：“李朝一定还会来的，早上我轰她出去，她可气了一天呢，依她的个性，不看个明白，不会轻易罢休！”言讫，面露失落，低声道：“何况她未必深信我们简家！”
无嗔抬目对视他，显然有些吃惊。
简凌儿看他微微有些惧色，笑笑道：“不用怕，我有办法！”举步往外去。
无嗔轻叹道：“又要睡外面，可真辛苦你了！”
简凌儿佯作惬意道：“外面清凉，适合我这样的懒汉，嘿嘿！”走出一步，又回头偷望无嗔，见其低头不语，说道：“你有什么烦恼，不妨说出来，也许我可以分担！”
无嗔没有说话，简凌儿也不再问，忙道：“不早了，你睡床吧！”又恐无嗔行走艰难，将无嗔背到床边放下。
无嗔缄默着，拉好锦衾盖住大半身子，虽不言语，却在想着事情，简凌儿观之，心下想道：终有一天，会让无嗔开口。
无嗔虽然拒人于千里之外，可简凌儿从他的冷漠中读出了一种孤独，反而觉得无嗔无甚威胁，较易相处，只是现下，需得想个办法，走近无嗔的内心。
打定主意，简凌儿就要掩门出去，略一转身，冷不防撞上李朝。
由于他与无嗔攀谈，筝音忽寂，也未觉察。
李朝立在门首，趁隙向内张望，不大的客房，床榻在望，其上一个人一身白洁，能教李朝看出少半许身影。
简凌儿见之大惊，此时拦已迟了，可他双手仍在徒劳地拦阻，余光偶然瞥见李朝，只见李朝呆呆地望着无嗔。
简凌儿故作镇定，将李朝完全挡于视线之外，恢复不羁的神态，笑脸相迎道：“娘子，今晚怎么了，就这么想为夫么？”
李朝不答，伸手将他大力推开，直视他，目现冷厉，慑的简凌儿小退半步，嬉笑顿无。
李朝遥望榻上的无嗔，那背影是那样熟悉，教她步步踉跄。
那边无嗔也是一愣，好像听到脚步声渐渐逼近，莫名惊恐，动也不动，既不说话，也不回身，背视李朝，将头避开。
事已至此，简凌儿极度为难，只能睁眼说瞎话，连步蹿到前面，疾挡李朝，装作什么也没有望见，说道：“娘子，我们有话去外面说吧！”
然而李朝无视简凌儿，径直绕开他，来到无嗔身畔，教无嗔整颗心都提了起来，简凌儿也一样紧张，走也不是，不走也不是。
无嗔躲着李朝，连将身子向内缩。
李朝有些恍惚，瞅着他的背影，那双肩挺秀峭拔，长发垂散在肩，是多少岁月变迁也不曾磨灭的记忆？是梦里几番回首，也不曾流转而去的？
李朝一如当初，轻唤：“子君！”不觉将右手搭上无嗔肩膀。
无嗔身躯轻颤，心生慌乱，默不开言，泪在心田绕，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李朝立刻感觉到他有反应，激动不已，扳过无嗔身子，又唤道：“子君！”手劲儿迫的无嗔缓缓回过头来。
他回过头，李朝看到一张笑哈哈的花脸谱，原来是适才无嗔仓促间带上的面具。
无嗔端然凝视，不惊不慌地与李朝相对，并不彻底转身，因此李朝看不到无嗔双腿有异。
李朝起先被那脸谱慑退，愣了少许，然后直视过去，看到脸谱后露出的那双眼睛是那样明澈，眸中一片温柔，想必对方正微带笑意地注视自己。
她目光与之接触，熟识感顿时涌上心头，疏忽了所有，只愿这样与他对望着。
这脸谱似曾相识，这神容也让她陷入其中，李朝仅是惊愣片许，便陡然忆起昨夜‘李双白’跳窗而入，也带着这张面具。是以她便不慌了，大喜之下，以为‘李双白’今夜不见自己，原是躲在此间，好个简凌儿，瞒骗自己这么多事，定要给他好看。
于是李朝正视无嗔，喜出望外，脱口叫出：“子君！”一把触及面具，就要将面具揭起。
无嗔从容闪向偏旁，李朝一手扑空，正要嗔责‘李双白’，何时起了这等嗜好，竟这般捉弄自己，却听无嗔说道：“姑娘，你该回去了！”声音嘶哑苍老，好似声脉被人硬生生地切断，却欲断不断，间或漏风，实在不好听。
李朝照直弹退三步，如观瞻怪物一般看着无嗔，目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，喃喃自语：“这个声音，不——”张望无嗔，连连摇头，最后扔下一句：“子君不是这样的！”转身飞奔出屋。
无嗔如释重负，凝注门口，悄然疚怀，简凌儿冷视着这一切，默默将门掩上，转回无嗔身边，说道：“为什么不见她，不索性说出真相？”
无嗔卸下面具，回避着他的眼神，简凌儿不死心，语重心长道：“李朝是个好姑娘，她不会嫌弃你的。这些日子，她有多想你，为你做了多少事情，你不知道吗？”
无嗔默然，也不戳破简凌儿的话。
简凌儿瞪视着他，言词无不直插无嗔心脏，让无嗔无处可避，不得不听入耳内：“你知道，也看在心里，那禽兽都告诉你了，我在那屋子外面什么都听见了！”
他似要发泄不忿，李朝弹筝的悲苦不断在他面前飘闪，苦口婆心道：“无嗔，就算我求你，你救救李朝吧！她现在每晚都坐在房里等，随时随刻都会有危险！目今你逃脱出来了，那个人——他能没有反应吗？如果被他发现这里，连你我都会有杀身之祸！”字句锥心，就盼着能打开无嗔心房。
无嗔说道：“你可以去告诉她！与她一起对敌！”说的好生平淡，让人觉不出他是个有情的人。
他冷漠的面容下藏着一种深深的绝望，这番话与他而言，是要鼓出多大勇气。
无人能明白无嗔的心，简凌儿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，立在那里冷笑起来，一生气，便干脆说出真心话：“别以为我不想那样做，可是——”说至此，他也失落道：“她不会信我的，再说——我拿什么去说服她？我说一百句，比不过那‘李双白’说一句！”
屋内良久没有声息，简凌儿坐在床沿，架起二郎腿，开始说起胡话：“而且李朝的情况不同，她心情抑郁，情愿听一个谎言，也不愿意听真话。无嗔，你能明白那种得不到的心情吗？”
无嗔心中涌起一股伤感之情，并未回首，低喃道：“绝望，我又怎会不清楚呢？”
简凌儿搭话道：“她绝望了那么久，还愿意打破现在的美好，继续回到绝望中去吗？”说着，踱步挨到门边，失神地道：“我每次想告诉李朝，一想到她那绝望的样子，就又回来了！”
无嗔仍然不说话，简凌儿寻思：也许长时间被关押，将无嗔的心浇灭了，使无嗔对人世不再存有激情，黑暗使他学会了漠视一切。
无嗔，好像一个出家人的名字，简凌儿咀嚼着，忽然瞪大双目，莫非是说无嗔无我，无欲无求？心底有个声音呐喊道：“不，你不能变成那样，是因为你死了一次，亲人俱失，无所能为，甚至害了心爱的人一生一世，痛苦不堪，才视仇怨为粪土的么？”
一念及此，简凌儿忽然感到一阵害怕，扑到无嗔跟前，猛力拽紧他的衣袖道：“你还有感情，去救她，她会听你的！”
他与无嗔认识短暂，可恰如看到了无嗔一生的悲苦。
认识一个人，说难可难，说简单也简单，只要知道对方的故事，了解对方的心，如果产生共鸣，对方的所思所想就会刻在你的脑海里，令你生出相逢恨晚的感觉，刹那的相逢，也可以成为永久的记忆。
可是人的一生，要走进那个了解当中，往往会遭遇无穷尽的艰难险阻，很多人将自己内心封闭，日夜害怕被对方看透，一旦敞开心扉，是不是就可以找出自己的朋友呢？
自从简凌儿遇到无嗔，无嗔始终寡言少语，原来是怕结交新的朋友，是因为他的经历，朋友皆为他而丧，令他再也无法睹视‘朋友’二字么？一瞬间，简凌儿明白了无嗔先前拒绝自己接近的缘由。
那么，对李朝，无嗔是否依然如此呢？
简凌儿直愣愣地端视无嗔，无嗔道：“我这个样子，怎么能跟她在一起？”果然，目光垂落，绝望在他眼底一闪而过。
简凌儿连忙安慰道：“她不会嫌弃的！”
无嗔露出坚定之色，断然截住话道：“我嫌弃！”顿了少顷，他长吁口气，徐徐道：“我嫌弃我自己！不是因为我的脸，曾经因为我的脸，害了我一生，如今就算是变成这样一个丑八怪，我也不在乎。”
他说的平静淡然，似乎真的不在乎，可转而他目光落在被锦衾遮盖的腿上，痛心地道：“可是我不能不在乎我的腿，我不想做什么都让她背着我，她是一个姑娘，一个姑娘，而我——是个男人，我——”
简凌儿闻之，无话可说，无嗔猛地拧身拽住他的手臂，目中的澄澈一望无垠，紧紧盯住简凌儿道：“我知道你喜欢她！”
简凌儿慌乱不跌，张口结舌，语无伦次地道：“我……”
无嗔紧盯着他不放，忽然下定决定似的道：“帮我照顾她，谢谢你！”
简凌儿心里乱成一团，当得知无嗔是谁那一刻起，就决心放弃对李朝的痴想，只因他觉得经历诸多磨难，无嗔应该得到属于自己的东西，当下作难道：“我——我不行呀！”
无嗔凝视过去，认真地道：“你一定行的，我相信你绝不会使她受到伤害，恰才你叫她娘子，我就知道……没有人比你更纵容她了！”
两人倾谈至此，却不知窗外的坪地上，猛然传来一声呼哨，接着一个白影在月下闪过，转入近侧的荒草中。
与此同时，一壁之隔的房间内，李朝挑起窗牗，向下望了一眼，飞身跃落，尾随而去。
简凌儿与无嗔听到异响，同时一惊，面面相觑一阵，简凌儿眼尖脚快，疾步蹿到窗口，向外眺望，正看到李朝与‘李双白’挽手离开。
简凌儿扭头看向无嗔，无嗔也似料到，默默不言。
简凌儿吐出一口气，道：“他来了，叫走了李朝。这个人行事很警惕，不易对付，这次没有进李朝房间，想必是顾忌颇多，也许是他发现你已不在那处屋子，故而怀疑李朝。为恐李朝露出马脚，让他发觉你藏身在此，我得跟去看看，免得有事发生。安全起见，你暂时不要露面！”
无嗔点头答应，平躺入睡，简凌儿吹灭了房中的烛火，纵身跃出轩窗。（未完待续）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