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双白转脸看向右边男童，问道：“那你叫什么？”
那男童昂起首来，将目光移向别处，却是有些生气李双白问得迟了。
焦小叶指着那男童回话道：“他是博陵崔门一户人家的公子哥，就这一副公子哥的脾气，李哥哥，我告诉你，他叫崔世源，和我年龄一样大，我们都不足十五，不过马上就十五岁了！”
李双白闻言瞅了崔世源一眼，道：“那你何以不远千里来到长安城呢？”
焦小叶抢下话道：“跟他爹一起来凑热闹的呗，谁知他爹突然被人杀了，他没有地方可去，就在这柳市附近混荡，因了他在街上和人打架，我才和他认识……”
崔世源恼道：“就你多话！”
焦小叶哼了一声，甚不服气。
崔世源立马瞅着他道：“别以为我不知道，你呀，本来是清河崔氏士族，只可惜你娘出身不好，他们不要你，你只好跟着你娘姓焦了！”
“是啊，我没你这公子哥好命！”焦小叶随即叫了起来：“那帮家伙一天到晚只逮着我打，你倒是跑了！”
他指着手上的伤，崔世源见此大声道：“我那是去找救兵，没我找来那两位大侠，你早被那帮坏孩子打死了！”
李双白总算有些明白这二人来历，当下面向崔世源，问道：“就是那两位大侠救了你们，还给了你们银子，让你们换上新衣服来我这儿？”
崔世源竖起拇指道：“哼，你可是聪明了，变着法儿套咱们兄弟的话，不过我不告诉你那两位大侠的名字！”
崔世源走开了两步，自言自语道：“他们说过，只要我们留下来照顾你，就教我和小叶练功夫的，他们两个情况和你所差无几，不过功夫就很厉害！”他目视着李双白的腿。
焦小叶闻言点头，一只手又把玩起珠子来，李双白望了一眼，忽然道：“我想我已经知道他们是谁了！”说此问道：“他们现在何处？”
焦小叶道：“他们临时有事，已经离开这里了……”
李双白眼底闪过一丝恻然，手心猛地搭上轮椅把手，道：“我们走吧！”接着开始推动轮椅，两个白衣小童连忙会意，跟在后面，三人随即行出望仙楼。
他们经过门口的时候，柳枫与天绍青将身形避到了旁边，望仙楼人来影去，穿梭不绝，李双白霍的顿住轮椅，余光向柳枫这边侧了少时，天绍青心中暗凛，正担心他会否出手袭击柳枫，岂料那李双白却未用正眼瞧他们，而是将轮椅滑开，朝街心去了。
天绍青不由一怔，望着柳枫，吃惊道：“柳大哥，他……”实在料想不到李双白会放过击杀柳枫报仇的机会，方才那一刻，他目光澈厉，竟出奇平静，和那次小河畔的冷厉截然不同。
柳枫亦大觉意外，待到李双白远去，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，对天绍青道：“青儿，你在这里等我，我去看看！”说着，迈出步子，显然他已动了恻隐之心。
天绍青急忙叫道：“柳大哥！”赶上数步，将他衣袖拽住，道：“不要啊！”
她低下头，吞吐道：“我……我怕……”
柳枫转头看她道：“你怕他会杀我？”见天绍青不回答自己，随即又道：“怕我会杀他？”
天绍青摇头道：“我——”欲言又止。
柳枫似乎猜到了几分，双手拉住她面向自己，语气柔和地道：“青儿，我不愿意你跟着我之后，因为我而勉强你自己的想法，你告诉柳大哥，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？”
柳枫眼神凝聚，紧盯着天绍青，空气忽然窒息起来，天绍青低下首，不太说话，柳枫叹了口气，道：“你是不是怕说出那些事，我会难受？”将她拉紧，盯着她温柔道：“如果你怕我不开心，什么都憋在心里，柳大哥又怎么会开心呢？”
天绍青犹豫着道：“柳大哥，其实我觉得很多事情我分不清，那时候，你告诉我很多李双白的事情，包括他的身世，他的家族，以前，我没有办法体会到李双白的痛苦，因为我没有瘸过，可是刚才……”
她忽然抬目迎上柳枫道：“柳大哥，你觉得他——可怜吗？”
柳枫怔住，他望着李双白消失的方向许久，猛地盯紧天绍青，失神开来，在这个世上，有一种纯真的善良，可以从来不把自己当恶魔，她可以照亮自己，会同情黄居百那样的伪善人，同情自己这个三番杀她的人，如今她当然亦会同情李双白，这是他认识的天绍青，从来也不曾改变过。
正如他认识的那样，他的青儿从来都是善良的。
可是他自己是善良的吗？柳枫扪心自问，摇了摇头，否定了这个看法，我非善类。一个恶人，一个善良的人，没想到会走在了一起。
天绍青以为自己问的话伤了柳枫，无论如何，李双白的双腿是因为柳枫而断，想至此，她连忙说道：“柳大哥，我没有怪过你，真的，我只是——”
她走了两步道：“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两全……”
话未完，柳枫再次温柔地拉住她，道：“放心吧，我和李双白一定不会打起来！”说罢，自言自语道：“柳大哥答应你，尽快办好这里的事情，我们就回到金陵，好好地过日子，它日天下大定的时候，便不会再让他们受苦，柳大哥以后尽量不再随便杀人，如果你喜欢……”
天绍青吃惊地抬起头，十分意外他说出这番话，心里是喜悦的，柳枫亲口承诺，可以为了她而改变，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？可是她面上并没有喜悦流露出来，取而代之的却是隐忧：“那你呢？柳大哥，你会开心吗？”
柳枫认真地注视着她，道：“只要你开心，我也会高兴！”
两人相望一眼，柳枫举步向李双白离去的方向走去，天绍青想起自己与柳枫说话这段时间，李双白极有可能已经走远，当下叫住柳枫：“柳大哥！”
柳枫顿住脚步，她追上来道：“他们已经走了很久，还追的上么？”
柳枫微微一笑：“他家住在交门一带，很容易找……”说着，双手抚上她的肩，叮咛道：“不用担心，我很快就回来！”
柳枫转身离开，正当此时，那望仙楼上李朝扼住了杨凌烟手腕，将他从屋檐上拖了下来，两人一跳，落到街上。
李朝一眼瞅到天绍青，惊咦地叫了一句：“小青妹妹！”
天绍青见她拖住杨凌烟，心中大喜，快步上前道：“李朝姐姐果真好本事，这般迅速就将他抓住啦！”随即笑了一笑道：“不瞒姐姐说，我刚才立在这望仙楼门口，姐姐与他在上面说的话，我全听到了，他可当真不怀好意哦，竟敢暗地里暗算姐姐。不过姐姐的身手，青儿向来都有信心，我一早就知道，姐姐定会捉住他的！”
李朝将话打断：“诶，妹妹就不要再取笑姐姐了……”说此，忽见天绍青背着包袱，像是赶远路而来，皱眉问道：“妹妹这是要去哪里？”
天绍青只得回话道：“很久都没有回家了，听说娘有伤在身，想回家去看看！”
李朝恍然，急忙拦下话道：“小青妹妹，你勿须回家这么麻烦了，你岂知姑母、姑父都在清居苑呢！”
天绍青闻言大喜：“真的？”
李朝郑重地点点头，天绍青连忙追问道：“娘她现在怎么样了？”
李朝面上浮出几分忧色，但一闪而过，望着天绍青道：“妹妹莫急……”
二人正在说话，不料柳枫洞悉这边声音，折返过来，天绍青一时激动，将他一只手臂拉住，道：“柳大哥，我可以去看我娘了，实在太好了！”
柳枫见她如此高兴，亦悦然道：“如此正好，你这么担心，不如这样……”他想了一想，道：“你先行一步，我办完事情就来找你，这样你可以早些看到她，好么？”
天绍青拼命地点头，这时，李朝注视柳枫一眼，柳枫亦望见了她，两人同时一愣，柳枫此刻方知这女子与天绍青大有渊源，怪不得举止神态会让他想起天绍青，他不禁笑了一笑，那李朝亦发现他与天绍青关系非同寻常，向他投来一笑，算作招呼。
柳枫见天绍青遇到熟人，对她的安全放下心来，当下没有再停，朝街尾而去。
李朝忽然想起望仙楼内的李双白，自然不知李双白已经走了，当她将杨凌烟拖到望仙楼门口，向内一看，猛然惊叫：“咦，李双白呢？”
天绍青跟过来道：“姐姐还要找他么？他已经离去多时了！”
李朝暗中懊恼：“哎，来迟一步！”
午时已过，空气中浮起了一丝阴风，李双白推着轮椅，经过一条小巷，巷子窄而短，他很快就出了那条巷子。
不多时，两个白衣小童随他来到三间木屋前，木屋外面围着一处尚算宽敞的院子，院子的地势略低，外围地势倒高了它半个膝盖，左方是条石径。李双白从那里下来的时候，两个白衣小童未免他摔跌，合力将他抬下去。
三人到了居中那间木屋前，崔世源便去敲门，门并未关紧，崔世源稍一用力，门应势而开。
里面很宽敞，里里外外分作好几间，穿过那几间房，崔世源顺着过道走到了后面，后面有座小院，院角有处水井，旁边是一间厨房，五间客房依次相连，厨房里面仍旧划了两间睡房，这个简陋的屋舍算是勉强容下十八口人居住。
崔世源一只脚刚踏入后院，便尖叫起来，随后大踏步奔出，李双白闻声不对，急忙推椅入内，与他打了一个照面。
崔世源惊恐地指着后院，大惊失色道：“李——李哥哥，里面——里面——”一时气喘惊慌，竟说不上话。
李双白连忙问道：“里面怎么了？”
崔世源猛力提上一口气，大声道：“里面有十六颗人头啊！”
李双白面目失色，大叫着扑向后院，只见后院地面上端端正正地放着十六颗人头，四周收拾的十分齐整，人头上也没有半滴血渍，显然有人一早清理过了。
李双白从轮椅上掠起，落到地上，蹒跚着向前爬去，失声叫道：“娘、二娘、三娘、双芯、双芜、小利……”他一连叫了十六个名字，目中闪出绝望和悲哀，眼泪随即落下来，白衣长袍因他跪在地上摩擦的缘故，亦脏了！
焦小叶已经变色，饶是他见过多大阵仗，亦被这一幕吓呆了，他看着白仙子君李双白抱着几颗人头，仰天长啸，想去安慰他，却不知从何做起，所以他无助地看着李双白在那里哭泣。
良久，李双白就那样哭着，怀抱一颗颗人头，爱怜地抚摸着，哭的越来越伤心，焦小叶亦忍不住落泪，崔世源过来戳了他两下，低声说了一句，两人随即走了出去。
李双白双掌运气，将一间间的屋门砸了个粉碎，双目含怒，叫道：“是谁杀了你们，我要杀了他们……”
此刻他怒气爆发，双眼厉芒暴吐，用真气将四周砸的凌乱不堪。
柳枫立在暗处，将这一切看入眼里，背倚着那堵墙，闭上双目，他想起了初次见到李双白时的情景：“我知道你不叫白宇杭，本名李双白，你家乃陇西李氏一族，你父李湖数年前于战乱中丧生，你七岁与家人失散，后被白瑥收养，视如亲子，奈何白瑥遭难，你迫不得已成了杀手……”
他记得那个时候的李双白眉目秀气，无论如何亦让他感应不到丝毫杀气，他曾经听说，李双白第一次杀人的时候，居然大叫了起来，拿着剑惶惶不已。
后来李双白成了真正的杀手，但没有任务的时候，他会异常温和，柳枫经常会想起他面上那抹灿烂的笑容，就像是一个孩子。李双白和自己年龄相仿，然自己明显比他老成，李双白在自己看来，就像一个未被风霜洗礼的孩子，别扭地适应着这个世间。
自己将破魂三客引荐马希萼，南楚很多人都说，白宇杭长相秀美，像个女子一般好看，说话温和，彬彬有礼，谁能想到他杀人是何模样？马希萼当上楚王以后，大宴群臣那一次，摸着白宇杭的双手，眉目含笑，肆意亵渎，那时候柳枫就知道，遭难的不止是自己一个人。
那天晚上，白宇杭虽然没有自己那般决绝，血溅三步，引火烧宅，但他知道从那以后，只要女人稍一碰触，李双白便会立刻恼羞成怒，李双白对女人的感知，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个男人，甚至高于他们。
幽幽同梦魇，你我诉前尘。今日相逢处，磐磐已幻然。
柳枫从角落里现身走出，李双白已恢复了些许情绪，感应到他到来，竟出奇平静，斜顾着身侧的柳枫，道：“我们又见面了！”
柳枫举步向前，问道：“你觉得是谁杀了他们？”
李双白跪在地上，伸手抚上额头，极为痛苦地道：“我不知道，如果让我知道，我一定杀了他！”
他目光突然转冷，柳枫在他身后停下来，忽然冷笑一声，道：“起码你两条腿是因为我而断的，你是不是应该报仇？”
李双白仰天大笑数声，侧过目光道：“杀了你，可以补回我两条腿，还是可以救回我一家十七口的性命？”这里是十六颗人头，他当然已经将叔父李汾鱼之死算在了里面。
李双白冷声道：“柳参政一向惜命，你怎么舍得死呢？此刻如此做法，是想借机让我发泄罢了，我告诉你，我不需要同情！”
柳枫怔愣当地，然后听着李双白诉说昔日种种，他亦说着初次在南楚见到李双白的情景。
李双白猛然苦笑道：“没想到以前，你是这样看我的……”
柳枫亦跟着道：“我也没料到曾经的你会变成现在这样！”
李双白道：“你说的是我的腿还是我的人？”
此刻，本该有着仇恨的两个人，忽然如久违的朋友一般，交谈起来。柳枫注视李双白的背影，忆起几年前， 两人多少次举杯共酌，酣畅高歌，彻夜畅谈，原来曾经他们亦是朋友。
是什么改变了他们？
渐渐的，李双白开始情绪稳定下来，却在此时，外面传来一声厉叱：“你在这里干什么？为何偷听李哥哥说话？”是焦小叶的声音！
接着，焦小叶追了出去，再接着，就传来打斗声，只听焦小叶叫道：“崔世源，原来是你，难怪你一进门就知道里面有十六颗人头，你到底有什么目的？”
柳枫与李双白听了，疾速赶到外面，却见崔世源打了焦小叶一掌，从高处遁走。
谁也没有料到这个意外变故，对于李双白来讲，一个刚刚失去亲人的他，自然是沉浸于极度的痛苦中了，人在这个时候最是脆弱，所有的防备俱失，如要杀之，自然易如反掌。
想至此，李双白不由满身冷汗，而柳枫来的较晚，自然没有听到崔世源进门喊的那句：“里面有十六颗人头啊！”
如果他见到了，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，一个刚进入后院的男童，在看到那一幕的瞬间，惊吓之余，却能清清楚楚记得人头数目，这不得不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。
几人正在愁闷，石径上又传来声响，柳枫只见李朝拎着崔世源奔了过来。（未完待续）
